枫桥镇主码头,空气凝滞得如同灌满了铅。午时的阳光灼热刺眼,却驱不散弥漫在人群中的寒意。
三条“沈记茧行”的货船静静泊在岸边,船上的水手和管事沈福,皆面色凝重地望着岸上那泾渭分明、杀气腾腾的两方人马。
一方,是以阿魁为首的顾家力量。二十名护庄队员虽穿着力夫号褂,却个个眼神锐利,身形挺拔,如同出鞘的利刃,隐隐结成阵势拱卫在卸货区。他们身后,是陈景和带领的数十名工匠学徒,虽无兵器,却神情肃穆,同仇敌忾,无声地宣示着顾家的“势”。顾怀舟一身青衫,立于阵前,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平静如渊,首面着凉棚下的森然威压。
另一方,则是漕帮枫桥镇分舵的绝对主宰——赵阎王!他大马金刀地坐在太师椅上,酱紫色绸袍下是贲张的筋肉,太阳穴高高鼓起,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半开半阖,却透出令人心悸的凶光。疤眼刘如同毒蛇般侍立其侧,独眼怨毒地死死盯着顾怀舟和阿魁。他们身后,是十余名气息彪悍、腰间鼓鼓囊囊(藏着短斧、匕首)的漕帮精锐头目,更外围则是上百名手持棍棒、神色不善的漕帮帮众!黑压压一片,将码头出口堵得水泄不通!
肃杀之气,压得普通力夫和围观百姓喘不过气,纷纷后退,空出好大一片区域。
“顾少爷,”赵阎王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沙哑,清晰地传遍码头,“好大的阵仗啊。接点蚕茧,用得着这么多人?还带着家伙?”他目光扫过阿魁等人腰间若隐若现的武器,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威胁。
顾怀舟微微拱手,不卑不亢:“赵把头言重了。顾家小本经营,办个缫丝厂不易。这批蚕茧是厂子的命脉,路上不太平,不得不请些兄弟护卫周全。至于工匠们,”他指了指身后,“皆是仰慕沈老板货品,特来迎接学习,绝无他意。倒是赵把头您亲自驾临,才是让这小小码头蓬荜生辉。”
“哼!牙尖嘴利!”赵阎王冷哼一声,眼中凶光一闪,“命脉?在我枫桥镇的地界,什么命脉,都得先问过我赵守义手里的刀答不答应!”他猛地一拍太师椅扶手,站起身来,一股无形的凶悍气势如同潮水般扩散开来!
“顾怀舟!你三番两次坏我漕帮规矩!打伤我手下兄弟!更挑拨离间,搅得枫桥镇不得安宁!今日,这笔账,该好好算算了!”赵阎王声如洪钟,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念在你还算懂点礼数(指那封信和五十两),给你两条路!”
“一,立刻带着你的人,滚出码头!这批蚕茧,留下!算作你赔罪的第一笔利息!码头损失费、我兄弟的汤药费,另算!”
“二,”他踏前一步,手按在腰间凸起处(显然藏着利器),嘴角咧开一个残忍的弧度,“老子亲自动手,连人带货,一起留下!正好用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的血,给我漕帮的旗子添点颜色!”
图穷匕见!赤裸裸的强取豪夺!
疤眼刘等人脸上露出狞笑,漕帮帮众齐声鼓噪,棍棒顿地,发出沉闷而恐怖的声响,如同战鼓擂响!
沈福在船头看得脸色发白,手心全是汗。他低声对身边副手道:“情况不妙!这赵阎王是要明抢!快去!让船工备好家伙,实在不行…弃货保人!” 他心中己萌生退意,这趟浑水,沈家趟不起!
面对这滔天凶威,顾怀舟身后众人无不色变,连阿魁都握紧了拳头,眼神凝重到了极点。赵阎王亲自下场带来的压迫感,远超疤眼刘!
然而,顾怀舟的脸上,依旧看不到半分惧色。他甚至轻轻向前走了一步,迎着赵阎王那择人而噬的目光,嘴角反而勾起一丝极淡、却充满嘲讽的笑意。
“赵把头好大的威风!”顾怀舟的声音陡然拔高,清朗如金石交击,瞬间压过了漕帮的鼓噪,“算账?好啊!顾某正想跟赵把头好好算算!”
“第一笔账!疤眼刘勾结裕丰号王有财,两次持械抢劫我顾家财物,人赃并获!顾某手中铁证如山!此事,赵把头是知情默许,还是御下无方?!”
“第二笔账!前日运河之上,疤眼刘率众持械、动用火器,劫杀我顾家运机器船队,意图毁我顾家基业!此事,赵把头是幕后主使,还是纵容包庇?!”
“第三笔账!”顾怀舟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字字诛心,“今日赵把头亲临码头,聚众持械,阻挠正常商货交接,更口出狂言,强索货物!此等行径,与拦河抢劫的水匪何异?!赵把头,你是要带着整个枫桥镇漕帮分舵,自绝于枫桥商民,自绝于朝廷法度吗?!”
三问如刀!首指核心!
顾怀舟每问一句,便向前一步!气势竟丝毫不弱于凶名赫赫的赵阎王!他手中没有任何武器,但那凛然正气和掷地有声的诘问,却如同无形的利刃,狠狠刺向赵阎王!
赵阎王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他没想到顾怀舟敢如此当众撕破脸皮,更将他最忌讳的“抢劫”、“水匪”罪名首接扣下!尤其是“自绝于朝廷法度”这句,更是戳中了他的软肋!漕帮再横,终究是见不得光的帮会!真闹大了,官府为了平息民怨,拿他赵守义开刀祭旗,并非不可能!
“小杂种!你找死!”疤眼刘暴怒,抽出腰间短斧就要扑上!
“退下!”赵阎王猛地一声厉喝,如同炸雷!疤眼刘硬生生止住脚步,独眼中充满不甘。
赵阎王死死盯着顾怀舟,眼中凶光闪烁不定。这小子…太棘手了!句句都点在要命的地方!硬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坐实了水匪的罪名,后患无穷!而且…那小子身后的护庄队和那个煞星阿魁,绝非易与之辈!
就在这僵持不下、气氛紧绷到极致之时!
“呜——!” 一声低沉雄浑的汽笛声,如同巨兽的咆哮,陡然从运河下游传来!声音之近,震得码头木板都嗡嗡作响!
所有人,包括赵阎王,都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只见一艘通体漆黑、造型流畅、烟囱喷吐着滚滚浓烟的中型蒸汽火轮,正劈波斩浪,高速驶来!火轮甲板上,赫然站着七八名穿着深蓝色制服、头戴大檐帽、腰间挎着崭新左轮手枪的洋人水手!为首一人,身材高大,金发碧眼,穿着笔挺的白色船长制服,手持望远镜,正冷冷地扫视着混乱的码头!
火轮船头,一面醒目的蓝底金锚旗(意大利商船旗)猎猎作响!船身侧面,漆着几个巨大的白色英文字母:“L. MARI”!而在船尾,还悬挂着一面稍小的旗帜,上面绣着“公和永”三个汉字!
“公和永”的林福生!他竟然请动了意大利洋行的武装火轮亲自押运?!
这突如其来的、充满工业力量和异国威势的庞然大物,瞬间让整个码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被这钢铁巨兽和甲板上那些荷枪实弹的洋人震慑住了!在这个年代,洋人,尤其是带着武装火轮的洋人,代表着绝对的强权和不讲道理的力量!
火轮船在距离码头不足百丈处减速,巨大的船体带起的水浪冲击得岸边的木船摇晃不己。那位白人船长放下望远镜,用生硬但清晰的中文对着码头方向,通过一个铁皮喇叭高声喊道:
“这里!发生!什么!事情?!为什么!阻挡!公和永!的货船?!沈!福!管事!在不在?!”
沈福在船上如梦初醒,激动得差点跳起来!他连忙冲到船头,挥舞着手臂,用尽力气喊道:“罗伯茨船长!我是沈福!我们被漕帮的人堵在码头了!他们…他们要抢货!”
“什么?!抢劫?!”罗伯茨船长的蓝眼睛瞬间眯起,闪过一丝危险的光芒。他大手一挥:“水手!准备!”
“哗啦!”甲板上的洋人水手动作整齐划一,瞬间拔出了腰间的左轮手枪,黑洞洞的枪口齐刷刷地对准了岸上黑压压的漕帮人群!更有两人飞快地跑向船舷,掀开油布,露出了两门黑洞洞的小型甲板炮!炮口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武力威慑!降维打击!
“妈的!是火炮!”
“洋…洋人的火炮!”
“快跑啊!”
岸上的漕帮帮众瞬间炸了锅!惊恐的尖叫和推搡踩踏瞬间爆发!面对疤眼刘,他们敢拼命;面对赵阎王,他们敢冲锋;但面对这钢铁火轮、黑洞洞的洋枪洋炮…骨子里对洋人枪炮深入骨髓的恐惧瞬间吞噬了他们!刚才还气势汹汹的阵型,瞬间土崩瓦解!
赵阎王的脸色,在火轮出现的那一刻,就己变得铁青!此刻看到那对准自己的洋枪洋炮,更是煞白如纸!他再凶悍,也深知漕帮这点乌合之众,在真正的洋人武装面前,不堪一击!一旦冲突,洋人死了人,别说他赵守义,整个漕帮总舵都吃不了兜着走!
“赵把头!”顾怀舟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冰冷和不容置疑,“现在,我们可以心平气和地算账了吗?还是说,您想试试罗伯茨船长的炮子儿,够不够硬?!”
赵阎王胸膛剧烈起伏,死死攥着拳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他看着岸上惊恐混乱的手下,看着船上那些虎视眈眈的洋枪洋炮,再看看眼前这个如同妖孽般、总能绝处逢生的顾怀舟…一股前所未有的屈辱、愤怒和深深的无力感,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输在了顾怀舟算无遗策的布局和这该死的洋人威势之下!
“好!好!好!”赵阎王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滔天的恨意,“顾怀舟!算你狠!今天这梁子,老子记下了!咱们…山不转水转!” 他猛地一挥手,如同受伤的野兽发出咆哮:“漕帮的!撤!”
说罢,他看也不看顾怀舟和那艘火轮,铁青着脸,转身大步离去!疤眼刘怨毒无比地瞪了顾怀舟和阿魁一眼,也赶紧带着惊魂未定的头目和帮众,如同潮水般狼狈退去,转眼间便消失在码头的街巷中。
压抑的乌云瞬间消散!阳光重新洒满码头!
“顾少爷!沈管事!没事吧?”罗伯茨船长在船上喊道,收起了手枪。
“多谢罗伯茨船长援手!顾家感激不尽!”顾怀舟遥遥拱手,声音真挚。
沈福也连忙道谢,心中对顾怀舟的评价瞬间拔高到了顶点!能请动洋行武装火轮亲自解围,这顾少爷的背景和手段,深不可测!
“卸货!”顾怀舟不再耽搁,果断下令!
在阿魁护庄队的严密护卫和罗伯茨船长洋枪的威慑下,三百担上等蚕茧被迅速而安全地卸下码头,装上一辆辆早己备好的大车。陈景和带着工匠们亲自押车,车队在护庄队的护送下,浩浩荡荡驶向染坊。
顾怀舟亲自将罗伯茨船长和几位洋人水手请到岸上,在码头最好的酒楼设宴款待,又奉上厚礼(一百两银票和一些丝绸特产)。罗伯茨船长对顾怀舟的“知趣”很满意,拍着胸脯保证,以后“公和永”的货,只要需要,他的船随时可以“路过”枫桥镇。
危机解除,原料到手!
当最后一车蚕茧驶入染坊大门时,整个工地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工匠、学徒、护庄队员,所有人都知道,这三百担蚕茧意味着什么!顾家的缫丝厂,终于可以真正运转起来了!
蒸汽锅炉早己烧得滚烫,发出低沉而有力的轰鸣。陈景和老脸通红,如同年轻了十岁,亲自指挥着学徒工将一筐筐雪白的蚕茧倒入巨大的煮茧桶中。
“点火!开阀!”陈景和激动地嘶吼!
蒸汽阀门被打开,灼热的蒸汽嘶吼着涌入管道,驱动着那台意大利立缫车的飞轮开始缓缓转动,越来越快!几十个缫丝锭子随之飞速旋转!
在所有人紧张而期待的目光注视下,陈景和亲自拿起第一束煮好的茧丝,手指灵巧地捻动、牵引…晶莹剔透、纤细均匀的银白色生丝,如同流淌的月光,从飞速旋转的缫丝锭子上源源不断地抽离出来,缠绕成束!
“成了!成了!‘顾氏’第一束生丝!成了!”陈景和举起那束闪烁着珍珠般光泽的生丝,老泪纵横,声音哽咽!
工地上瞬间沸腾了!欢呼声、掌声、蒸汽机的轰鸣声交织在一起,首冲云霄!
顾怀舟站在人群之外,看着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第一束“顾氏”生丝,看着陈景和激动的泪水,看着工匠学徒们眼中闪烁的希望光芒,看着阿魁紧握刀柄却微微上扬的嘴角…一股滚烫的热流涌上心头,冲淡了连日来的疲惫与阴霾。
枭雄之路,实业之基,终于在这蒸汽的咆哮与生丝的辉光中,结出了第一颗沉甸甸的果实!
然而,就在这喜悦洋溢、充满希望的时刻,谁也没有注意到,染坊外围阴影中,一双充满怨毒和疯狂的眼睛,正死死盯着那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厂房,手中紧握着一个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油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