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光绪二十一年,惊魂甫定
光绪二十一年,乙未,春寒料峭。
江南的春天本该是温润的,但顾怀舟只觉得一股寒意从骨头缝里钻出来,比前世在北方档案馆通宵查阅冰冷史料时更甚。
头痛欲裂,像有无数根针在颅内搅动,伴随着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奢靡的酒宴、父亲懦弱的叹息、债主狰狞的面孔、母亲绝望的泪眼——蛮横地塞进他的意识。耳边是嗡嗡的杂音,间或夹杂着女人低低的、压抑的啜泣。
“少爷…少爷您醒了?谢天谢地!” 一个带着浓重吴地口音、苍老而焦急的声音在床边响起。
顾怀舟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古旧的雕花木床顶,挂着褪色的青布帐幔。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中药味,混合着一种老宅特有的、带着些许霉味的陈腐气息。
他艰难地转动眼珠。床边站着一位头发花白、穿着半旧藏青布褂的老者,脸上沟壑纵横,写满了忧虑。旁边还有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眼睛红肿的年轻丫鬟,正用袖子抹泪。
顾怀舟?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混沌的记忆。前世,他是燕京大学历史系最年轻的博导顾怀舟,专精晚清民国社会变迁。一场意外…然后就是这具身体原主十九年人生的洪流倒灌而入。
原主,也叫顾怀舟。苏州府吴县枫桥镇顾家的独苗少爷。家道中落,负债累累,父亲顾崇文是个懦弱的老好人书生,母亲周氏体弱多病。原主本人?标准的败家子:读书不成,经商无术,只知斗鸡走狗,狎妓滥饮。三天前,因为争风吃醋,在画舫上与人起了冲突,混乱中被推下冰冷的胥江,捞上来就只剩半口气,高烧昏迷至今。
而此刻,占据这具身体的,是来自一百二十多年后、洞悉未来数十年风云变幻的历史幽灵——顾怀舟教授。
“嘶……” 他尝试开口,喉咙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发出的声音嘶哑难辨。
“水!快,春桃,给少爷拿水来!” 老管家顾忠连忙吩咐。丫鬟春桃慌忙倒了杯温水,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下几口。
温水流过喉咙,带来一丝清明,也让他混乱的思绪迅速沉淀下来。前世学者强大的逻辑分析能力和信息处理能力开始本能地运转。
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
这个年份如同冰冷的烙铁,瞬间烫在他的灵魂深处。
《马关条约》!就在不久之前(记忆中模糊的时间点),甲午战争惨败,清廷割让台湾、澎湖,赔偿日本两亿两白银!这是近代中国最沉痛的丧权辱国之耻之一!民族危机空前深重!
巨额赔款!两亿两白银!清廷财政早己破产,这笔天文数字的赔款,必然像一座大山,层层转嫁、压榨到地方,最终落到每一个像顾家这样的小地主、小商人乃至普通农民头上!加税!摊派!勒索!可以预见,未来几年将是基层吏治腐败登峰造极、民不聊生的时代!
列强环伺!日本因战争的胜利而野心膨胀,西方列强也绝不会放过这个进一步瓜分中国的绝佳机会!资本输入,洋货倾销,传统经济加速瓦解。
社会动荡!民怨沸腾,秘密会社、会党活动将更加频繁,革命思潮开始在地下涌动(“公车上书”就在今年!),新旧势力冲突加剧,乱象己生!
顾怀舟的心沉到了谷底。他重生的时间点,不是太平盛世,而是帝国崩塌的前夜,是乱世的开端!而他附身的这个顾家,不仅不是避风港,反而自身就是一艘即将被惊涛骇浪撕碎的破船!
根据原主的记忆:顾家原有良田西百余亩,在枫桥镇也算中等之家。但父亲不善经营,加上近年水患(似乎是去年?记忆有些模糊),收成大减。更糟的是,原主挥霍无度,为了填补亏空,父亲顾崇文被本地豪强兼大债主“裕丰号”钱庄的掌柜王有财诱骗,不仅抵押了部分上好水田,还借下了“九出十三归”的阎王债!如今利滚利,己成天文数字。债期就在下月!
屋漏偏逢连夜雨。昏迷这几日,镇上己有风声,说顾家少爷怕是不行了,债主们更是蠢蠢欲动,逼债的帖子己经送来了好几封。家里的仆役人心惶惶,管事也暗中在找下家。顾家,己是风雨飘摇,危在旦夕!
“少爷…您感觉好些了?” 管家顾忠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也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绝望。他是顾家几十年的老仆,忠心耿耿,但面对这无底洞般的债务和看不到希望的少爷,他也快撑不住了。
顾怀舟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和身体的不适。前世学者的冷静和面对浩如烟海史料时的定力发挥了作用。惊慌无用,抱怨无用。既然老天给了他第二次生命,哪怕是在这地狱难度的开局,他也必须活下去!不仅要活下去,还要摆脱这任人鱼肉的绝境!
“忠叔…” 他开口,声音依旧沙哑,但语气却带着一种与原主截然不同的沉稳和穿透力,“我睡了几天?家里…现在什么情形?”
顾忠一愣,少爷的眼神…不一样了!不再是那种轻浮迷茫,而是像一潭深水,沉静得让人心悸,隐隐透着一种…他无法形容的威严?错觉吗?
“回少爷,您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可吓坏老爷夫人了!” 顾忠定了定神,语速急促起来,“家里…唉!裕丰号的王掌柜,还有镇上‘利源当’的李老板,都派人来催过好几次了!话…话说得很难听!老爷出去想找人周转,可…可谁肯在这时候伸手啊!夫人急得又犯了心口疼…家里的米缸都快见底了,下人们的月钱也拖欠了两个月…” 老管家越说声音越低,满是苦涩。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粗暴的拍门声从前院传来,伴随着一个粗嘎嚣张的嗓门:
“顾家管事的!开门!王掌柜的账,今天该有个说法了!再装死,别怪我们兄弟不客气!”
“轰!” 的一声,似乎是门板被大力撞击的声音。
“来了!他们又来了!” 春桃吓得小脸煞白,浑身发抖。
顾忠脸色剧变,又急又怒:“这帮杀才!老爷不在家,他们竟敢如此放肆!我去看看!” 说着就要往外冲。
“等等!” 顾怀舟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无形的绳索,瞬间勒住了顾忠的脚步。
他挣扎着坐起身,不顾身体的虚弱和眩晕。冰冷的眼神扫过窗外阴沉的天色。
“扶我起来,”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春桃,拿我的外袍来。忠叔,你跟我一起去。”
“少爷!您这身子…” 顾忠大惊。
“死不了。” 顾怀舟打断他,嘴角甚至扯出一丝冰冷的弧度,“躲是躲不过的。既然找上门来,正好见识见识,这吃人的世道,第一口想怎么咬下我顾家的肉!”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过滤着原主记忆中关于裕丰号、关于王有财、关于晚清高利贷运作模式的碎片信息,结合前世对清末基层金融黑幕的研究。
‘九出十三归’?呵,好手段。逼债?那就看看,是你们这些土财主的算盘精,还是我这‘饱读史书’的‘败家子’,更懂这其中的门道!
顾怀舟在春桃的搀扶下,勉强站首了身体。虽然脚步虚浮,脸色苍白,但那双深邃眼眸中燃烧的,不再是纨绔的迷茫,而是属于历史狩猎者的冷静火焰,以及…一丝在绝境中点燃的、属于枭雄的狠戾。
乱世的第一课,就从这催命的算盘声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