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坊废墟的焦糊味尚未散尽,混杂着劣质金疮药与煎煮汤剂的苦涩气息,弥漫在临时充作医馆的顾家西厢房内。阿魁躺在硬板床上,脸色蜡黄,呼吸微弱,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断裂肋骨的剧痛,额上冷汗涔涔。一名须发皆白的老郎中刚刚施完针,正小心翼翼地为他重新包扎后背那片狰狞的伤口,动作间带着难以掩饰的凝重。
“魁爷内腑震荡,气血两亏,肋骨断了三根,万幸未伤及心脉。但…失血过多,又强撑着动武追击,元气大伤。”老郎中收拾着药箱,对守在一旁、脸色铁青的顾怀舟低声道,“这伤,需静养百日,不得动气,不得用力,否则…恐有性命之忧,更会落下终身咳喘的病根。”
顾怀舟沉默地点点头,目光落在阿魁紧闭的眼睑和紧抿的嘴唇上。这位沉默寡言的悍将,用血肉之躯为陈师傅挡下了致命的横梁。“不惜一切代价,用最好的药。”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隔壁房间,陈景和半倚在床头,右臂被厚厚的绷带包裹,固定着夹板。剧痛让他的脸颊不时抽搐,但更深的痛苦来自那双失去神采的眼睛。他看着自己焦黑变形、几近残废的右手,嘴唇哆嗦着:“废了…这只手…废了…还怎么调校机器…还怎么缫丝…”
忠叔端着一碗浓黑的汤药,眼圈通红:“陈师傅,您别这么说!您的手艺在脑子里!您动嘴,让学徒们动手!少爷说了,顾家不能没有您!”
顾怀舟走进来,看着这位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的老匠人,心中如同压着巨石。他走到床边,拿起床头柜上那束被烧焦了边缘、却依旧闪烁着不屈银光的“顾氏”首束生丝,轻轻放在陈景和完好的左手中。
“陈师傅,”顾怀舟的声音异常平静,却蕴含着强大的力量,“您看,它还在。火,烧掉了厂房,烧掉了蚕茧,甚至伤了您的手,但它烧不掉‘顾氏’生丝的名头!更烧不掉我们心里的那口气!”
他指向窗外那片依旧冒着缕缕青烟的废墟,眼神锐利如刀:“林掌柜的电报您也知道了,怡和洋行,五千担!这是洋行对我们手艺的认可!是对您心血最大的褒奖!陈师傅,厂子没了,可以再建!手伤了,还有脑子!还有徒弟!只要您还在,只要这口气还在,‘顾氏’就绝不会倒!您难道甘心看着那些放火的畜生,就这样毁了您半生的心血?!”
陈景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手中那束染着焦痕的生丝,又看向顾怀舟那坚定如磐石的眼神,再看看忠叔手中的药碗…一股久违的、夹杂着悲愤与不甘的火焰,终于在那片死灰般的绝望中重新燃起!他猛地用左手攥紧了那束生丝,仿佛攥住了最后的希望,颤声道:“…好!只要我这把老骨头还在…只要少爷不嫌弃…我陈景和…豁出命去…也要把这‘顾氏’的牌子…重新立起来!”
稳住核心!人心不散!
顾怀舟心中稍定。阿魁和陈景和,一武一文,是他左膀右臂,只要心气不倒,根基就还在!他留下忠叔照顾伤员,转身走向临时充作指挥所的书房。桌上,林福生的电报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既滚烫,又沉重无比。
五千担!以染坊原规模,日夜不停也需半年!如今厂房尽毁,机器受损,熟练工死伤,谈何容易?
“少爷,”一个机灵的年轻护庄队员顾小川(顾石头的堂弟)快步进来,低声道:“按您的吩咐,赵彪那小子嘴硬得很,只说是自己看顾家不顺眼,无人指使。但…我们在他藏身的破庙草堆里,找到了这个!”他递过一个小布包。
顾怀舟打开,里面是几锭崭新的裕丰号官银(约二十两),还有一张揉皱的纸条,上面是王有财歪歪扭扭的笔迹:“事成,再付五十两。裕丰号兑。” 日期,正是火灾前一日!
王有财!果然是这老狗在背后与赵阎王勾结!提供资金!
顾怀舟眼中寒芒爆射!他强压怒火,将银锭和纸条收起:“人看好了,别让他死了。继续审,撬开他的嘴!我要赵阎王和王有财勾结的铁证!”
“是!”顾小川领命而去。
双线作战!重建与复仇!
顾怀舟铺开枫桥镇地图,目光如鹰隼般扫视。重建缫丝厂刻不容缓,但原址己成废墟,且目标太大。他需要一个更快、更隐蔽、更能应对未来风险的地方!
“忠叔!”顾怀舟唤来刚刚安顿好伤员的忠叔,“立刻带人去镇上‘顺昌’牙行,找他们东家!我要租下镇西头运河边那个废弃的‘振华纱厂’!越快越好!价钱好商量!”
“振华纱厂?”忠叔一愣,“少爷,那地方可比染坊大多了,但也破败得很,荒了五六年了!听说里面还闹…”
“闹什么闹!”顾怀舟打断他,“地方大,靠近运河,便于运输和取水!最重要的是,它有现成的高大砖石厂房、锅炉基础和烟囱!只要稍加改造,就能安置缫丝机!比在原址废墟上重建快十倍!至于闹鬼?”顾怀舟冷笑一声,“我顾怀舟刚从鬼门关爬回来,还怕那些魑魅魍魉?!告诉牙行,三天内清场,顾家立刻接手!”
“是!”忠叔被少爷的魄力感染,不再犹豫。
“另外,”顾怀舟取出一张银票(怡和订单预付的三成定金之一),“拿着这个,去苏州府城!找‘瑞生祥’的周买办!告诉他,顾家要紧急添置两台同型号的意大利立缫车!还有配套的锅炉、管道、维修零件!价格可以上浮一成,但交货期必须压缩到一个月内!再聘请两名懂维修的洋机匠,工钱翻倍!让他们带着图纸和工具,立刻来枫桥镇!”
租赁旧厂,抢购设备,高薪聘匠!用怡和的钱,砸出一条快速重建的血路!
忠叔看着那张数额惊人的银票,手都有些抖,但更多的是激动:“少爷放心!老奴拼了命也把这事办妥!”
忠叔刚走,顾小川又急匆匆进来,脸上带着兴奋:“少爷!赵彪那小子…松口了!”
阴暗潮湿的柴房里,赵彪蜷缩在角落,左腿伤口草草包扎着,脸色惨白。在护庄队员“特别”的“招待”和心理攻势(暗示只要供出王有财,可保他不死)下,他最后的心理防线终于崩溃。
“…是…是义父…赵把头…下的令…”赵彪声音嘶哑,充满恐惧,“他说…顾家…太扎眼…坏了规矩…必须…给个教训…要…要烧得干净…让顾怀舟…彻底…爬不起来…”
“王有财呢?”顾小川厉声喝问。
“他…他提供了银子…还有…裕丰号在苏州府衙…有个姓钱的师爷…是他远亲…义父说…万一…万一出事…可以…可以找钱师爷…疏通…”赵彪断断续续地交代着。
人证(赵彪口供)、物证(腰牌、火折子套、王有财的银子和纸条)、关系链(王有财与赵阎王勾结、与府衙钱师爷的关系)!一条完整的证据链己然成型!
顾怀舟听着顾小川的汇报,眼中没有丝毫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算计。这些证据,足以将王有财和赵阎王钉死在纵火杀人的罪名上!但现在还不是动用官府的时候!赵阎王在枫桥镇根深蒂固,府衙更有内应,贸然告官,打草惊蛇不说,还可能被反咬一口!
“把这些口供,一字不漏地记下来,让赵彪画押!”顾怀舟声音冰冷,“原件封存,抄录三份!一份秘密送往上海林掌柜处保管!一份…送到镇上‘兴隆茶馆’说书先生孙瞎子手里!最后一份…”他眼中闪过一丝狠戾,“找机会,送到漕帮那几个跟疤眼刘有仇、或者被赵阎王打压过的底层小头目手里!记住,要做得‘意外’!”
舆论造势!分化瓦解!
孙瞎子是枫桥镇有名的“包打听”,嘴皮子利索,消息灵通。这份“意外”获得的“猛料”到了他手里,用不了两天,赵阎王勾结王有财、指使义子纵火杀人、意图谋夺顾家产业的“传奇故事”,就会传遍枫桥镇的大街小巷!而那份送到漕帮内部对头手里的抄件,更是一颗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足以让赵阎王焦头烂额,自顾不暇!
“少爷,高!”顾小川心领神会,眼中满是佩服。
“对了,少爷这赵彪怎么处理。”
“先继续关着,他还有用处”
“是”说完小舟便退了下去
处理完这些,顾怀舟独自一人,再次踏入了那片染坊废墟。焦黑的断木残垣刺目惊心,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气息。他走到曾经矗立着缫丝机的位置,弯腰,从厚厚的灰烬中,再次挖出了那枚烧得变形、边缘滚烫的“顾氏缫丝”铜制厂牌。厂牌旁边,是那块冰冷沉重、刻着“赵”字的玄铁腰牌。
一手托着残损的厂牌,一手攥着染血的腰牌。一面是梦想的灰烬与不屈,一面是淋漓的血债与深仇。
他缓缓抬头,望向漕帮分舵那灯火通明的方向,又望向运河对岸那片在暮色中轮廓模糊的“振华纱厂”废墟。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焦黑的土地上,如同一柄即将出鞘的染血长刀。
“赵守义…”顾怀舟的声音低沉如九幽寒风,在死寂的废墟上回荡,“这第一把火,你烧毁的是厂房…”
他举起那枚滚烫变形的厂牌,眼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
“…下一把火,我会亲手点燃,烧尽你漕帮的根基!”
他五指猛然收紧,将那冰冷的“赵”字腰牌死死攥住,棱角刺破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滴落在脚下的焦土之中,迅速被贪婪地吸收,不留一丝痕迹。
废墟之上,枭雄浴火,权柄与刀锋,己在灰烬中悄然铸就。复仇的烈焰,与重建的宏图,即将在这1895年深秋的枫桥镇,掀起一场更加惊心动魄的血雨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