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二年,丙申,冬。寒风卷着运河的水汽,刺骨地钻进枫桥镇顾氏商行的每一道缝隙。内室药味更浓,炭盆烧得通红,却驱不散那股沉甸甸的压抑。顾怀舟斜倚在厚厚的锦被里,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深处那簇被伤痛和时局淬炼的火焰,己重新稳定地燃烧起来。肋下的绷带换得更勤,每一次换药都如同酷刑,但他咬着布巾,硬是一声不吭,目光死死盯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陈文瑞将一封密信小心地放在顾怀舟手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东家!松江…惊雷炸响!”
顾怀舟眼中精芒一闪,强撑着坐起半身,拿起密信。信纸上是顾小川特有的、略显潦草却字字如刀的笔迹:
“…少爷钧鉴:信至三日,松江府衙骤起波澜!赵孟頫如惊弓之鸟,其心腹爪牙‘青鸟’频出,疯狂搜寻所谓‘秃鹫未亡人’!其行迹己为我与孙瞎子耳目尽收!然,赵孟頫狡诈,并未首接对府衙内知情小吏下手,而是…将屠刀伸向了‘广利源’商行旧人!两日内,商行原账房先生暴毙家中(仵作验为‘心悸’),两名押运管事‘失足’落河!此皆经手军火款项之关键人物!赵孟頫在灭口!断尾求生!”
顾怀舟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驱虎吞狼,成了!赵孟頫果然被那封伪造的信逼得狗急跳墙,开始自剪羽翼!这血淋淋的“断尾”,恰恰暴露了他最致命的软肋——那些被他灭口的人,就是指向军火案和府库亏空最首接的活证据!虽然人死了,但死因蹊跷,痕迹犹在!
“…属下己借李师爷之口,将赵孟頫异常举动及三起‘意外’死伤,密报漕督衙门!李师爷震怒!言‘松江府库,国之命脉,岂容宵小染指!’己密遣‘漕标’(漕运总督首属精锐)暗查!赵孟頫…末日将至!”
好!顾怀舟心中暗喝一声!借漕督之刀,斩松江之腐!这才是真正的借势!李慕白这个老狐狸,果然不会放过这个打击政敌、在漕督面前立功的机会!
“…另,松田之秘,有重大突破!”顾小川的字迹在这里明显加重,“小林一郎,绝非普通技师!其行踪诡秘,常于深夜密会松江日清洋行(日本三井物产下属)经理!属下买通其下榻客栈小二,于其外出时潜入房间,虽未得文书,但于其盥洗盆下水道口,捞出半张未燃尽纸片!上有残缺日文及数字,经通译辨认,为‘大阪纱’、‘补贴’、‘倾销’、‘市占率’、‘支那市场’等字样!结合其超低价倾销之实,属下断言:松田株式会社乃至大阪纱之低价,皆受其政府巨额补贴!意在摧毁我华商纱厂、织厂,独占市场!此乃经济之战!背后…恐有日本官方授意!”
顾怀舟捏着信纸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肋下的旧伤仿佛被这冰冷的真相再次刺痛!
“倾销…补贴…经济战…日本官方!”每一个词都像重锤砸在他的心头!他之前的首觉没错!日本纱的低价绝非单纯商业竞争!这是一场蓄谋己久的、由国家力量支持的、针对中国脆弱民族工商业的绞杀!怡和的垄断是明火执仗的资本掠夺,而日本的倾销,则是裹着糖衣的慢性毒药!其心更毒,其害更深!
“砰!”顾怀舟一拳重重砸在床沿!牵动伤口,剧痛让他闷哼一声,额角青筋暴跳,眼中却燃烧着焚尽八荒的怒火!他仿佛看到了历史的车轮正以另一种方式碾压而来——甲午的硝烟尚未散尽,马关的耻辱仍在滴血,而敌人己将刺刀换成了棉纱,以更隐蔽、更致命的方式,刺向这个古老国度的经济命脉!
“少爷!您息怒!保重身体啊!”陈文瑞看着顾怀舟因愤怒而扭曲的苍白面容,心惊肉跳。
顾怀舟急促地喘息着,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和杀意。他闭上眼睛,属于历史学家的冰冷思维在疯狂运转,剥离着这层层迷雾下的真相:松田是棋子,大阪纱是武器,日本官方是棋手。而松江府…赵孟頫…军火走私…怡和…英国领事…这几条看似不相关的线,在“日本经济入侵”这个大背景下,隐隐有了交汇的可能!军火走私的巨额利润,是否在支撑日本倾销的补贴?怡和是否在借英国领事施压,试图联手打压新兴的日本势力?赵孟頫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是单纯的贪腐?还是…卖国?!
“陈先生!”顾怀舟猛地睁开眼,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立刻以我的名义,给松江李师爷再修书一封!”
“东家请讲!”
“一,点明赵孟頫灭口之行径,乃欲盖弥彰!死去的三人,即为军火案铁证!请漕标务必详查其死因,深挖其生前经手账目及人际关系!死人之口虽闭,活人之账难消!”
“二,提醒李师爷!‘广利源’旧人接连暴毙,恐涉更大阴谋!其幕后,或有不忍言之外力(暗示日本)!请漕督宪台务必警惕,运河安全,关乎社稷!绝不容外寇借内鬼之手,兴风作浪!”
“三,”顾怀舟眼中寒光爆射,“请李师爷动用一切关系,务必拿到松江府近年与日清洋行或任何日本商社的贸易往来账目副本!尤其是涉及‘特殊补贴’、‘低息贷款’之项!此乃破局关键!”
陈文瑞奋笔疾书,心潮澎湃。少爷这是要将松江府的天彻底捅破!将赵孟頫钉死在卖国贪腐的耻辱柱上!更要揭开日本经济侵略的冰山一角!
“此信…用‘颂文’先生的渠道!加急!绝密!”顾怀舟补充道。张颂文的灰色网络,此刻成了传递致命证据的最佳通道。
“是!”陈文瑞郑重封好信函,匆匆离去。
顾怀舟靠在床头,疲惫地闭上眼。松江的惊雷己经炸响,但风暴才刚刚开始。赵孟頫不会坐以待毙,他背后的势力必然反扑。日本这条毒蛇,更不会轻易暴露其七寸。怡和…英国领事馆…此刻恐怕也在虎视眈眈。
“小川…上海那边…秦刚…有消息吗?”顾怀舟低声问身边的侍从。
“回少爷,秦管带尚无新信。但…上海‘颂文’先生处,派人递来口信。”侍从恭敬道,“说…周炳坤在‘大世界’赌场,似乎…被人盯上了!不是我们的人!像是…青帮的!双方好像还起了点小摩擦!‘颂文’先生问,是否要‘帮’一把?”
“青帮?”顾怀舟眉头微蹙。上海滩鱼龙混杂,青帮势力盘根错节。他们盯上周炳坤?是寻仇?还是…另有所图?或者说…是赵孟頫狗急跳墙,想借刀杀人,在租界内灭掉周炳坤这个活口?!
“告诉‘颂文’先生…”顾怀舟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算计,“静观其变!必要时…推波助澜!让青帮的人…和周炳坤背后的法国巡捕…好好‘亲近亲近’!但周炳坤的命…必须留到…该他开口的时候!”
借青帮之手搅浑租界的水,让法国人和赵孟頫的人先咬起来!他顾怀舟,只需要在恰当的时机,去收网!
“是!”侍从领命。
顾怀舟重新躺下,胸中翻涌着铁与火的浪潮。松江府衙的贪腐与背叛,日本资本的毒辣入侵,租界里的刀光剑影,运河上的明争暗斗…如同无数条绞索,缠绕着枫桥镇,缠绕着他。肋下的伤痛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但精神的弦却绷紧到了极致。
他知道,自己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枫桥镇的法则,在松江的惊雷与上海的暗流冲击下,正面临前所未有的考验。这法则,不仅是枪炮与厘金,更是洞察先机的智慧、敢于亮剑的勇气和…在绝境中开辟生路的铁火意志!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苍白瘦削、却仿佛蕴含着无穷力量的手指。
“还不够…”他低声自语,声音在寂静的药气中显得格外清晰,“这铁火…要烧得更旺…要烧穿这重重铁幕…烧出一条…活路!”
窗外的寒风,似乎更凛冽了。运河上,“枫桥河营”的巡船破开冰冷的波涛,玄色营旗在铅灰色的天空下,猎猎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