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小川悲恸的呼喊和陈文瑞绝望的跪倒,如同重锤砸在内室凝固的空气里。顾怀舟指尖触碰到裁纸刀冰冷的锋刃,那彻骨的寒意,却像投入死水的一颗火星,在他即将彻底沉寂的意识深渊中,猛地激起一圈剧烈的涟漪!
黑暗…冰冷…粘稠…拉扯着下沉。肺部的撕裂感,肋下腐败的灼痛,如同无数毒蛇啃噬。死亡的阴影浓郁得化不开。这就是终点吗?一个研究清末历史的教授,最终倒在了自己试图改变的时代洪流中?何其讽刺,又何其不甘!
枫桥铁厂的蓝图在黑暗中闪烁,随即被矿船沉没的炮火、怀特狞笑的嘴脸、盛宣怀“大局为重”的虚伪官腔所撕碎!倭寇!蛀虫!官僚!这些他在后世史书中反复咀嚼的顽疾,正活生生地吞噬着他点燃的火种!
不!绝不能!
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穿越时空的不甘与暴怒,如同沉寂火山骤然喷发!熔岩般的意志在冰冷的死亡边缘咆哮!他不能死!他穿越而来,不是为了成为历史尘埃,不是为了看着理想被碾碎!
“…火…炉…火…” 他用尽残存的气力,从干涸的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炉火!工业之火!文明之火!这火种,必须燃起!这是他存在的终极意义!
“…不…熄…” 意志如同千锤百炼的精钢,在死亡的砧板上迸发出最后的火星!熄?除非他灵魂彻底湮灭!
“…刀…笔…” 他需要武器!斩断枷锁的意志之刃!书写铁律的权力之笔!他凝聚起残存的所有意念,如同操控一具濒临解体的残骸,艰难地转动眼珠,死死锁定目标——纸笔!裁纸刀!
外界的声音变得模糊,顾小川的惊呼,陈文瑞的悲泣,如同隔着一层厚水。他所有的精神都聚焦于传递那最后的指令。
“…令…秦刚…” 护航扩编,格林炮!对付倭寇的阴谋,唯有更强火力!后世的知识在警告他!
“…怀特…通倭…证据…确凿…” 杀意如冰!此獠勾结外敌,断矿毁基,罪不容诛!什么技术权威?什么洋人不可动?国贼当诛!此乃立威!震慑魑魅魍魉!
“…斩…立…决…人头…挂…厂…门…”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以血祭旗,宣告枫桥铁律!让暗处的敌人胆寒!这冷酷决断,是乱世生存的唯一法则!
“…铁厂…地基…按…原图…深挖…三…尺…用…青石…糯米浆…灌缝…” 意识在极限燃烧!怀特的“特种砖”是骗局!他的图纸结合了后世力学与传统智慧!深挖三尺,青石糯米浆,坚固远超虚高劣货!这是穿越者的碾压!“我…死…也要…埋…在…炉基…下…” 这是誓言!是灵魂的锚定!
“…令…小川…持…此刀…及…我…私印…代行…总办…职…” 绝对的信任!唯有小川可继薪火!“炉火…不…熄…枫桥…不…倒…” 这是超越生死的信念!
指令如同耗尽生命的洪流倾泻而出。灵魂的火焰几近枯竭,无边的黑暗再次汹涌。最后一点意念,驱动着那根枯槁的手指,颤抖着…触碰到冰冷的刀锋!
冰冷刺骨!
那瞬间的剧痛与极寒,如同最猛烈的强心针,竟将他即将涣散的意识猛地拽回了一丝清明!契约…己成!
一滴浑浊的泪滑落。是告别,更是投入。
“少爷——!”顾小川哀嚎着扑到床边,紧紧握住顾怀舟那刚刚触碰到刀锋、此刻冰冷僵硬的手。
陈文瑞捧着刀,如捧山岳,额头重重磕地:“东家…老朽…领命!”
死寂。只有啜泣与那游丝般的呼吸。
突然!顾怀舟的睫毛剧烈颤动!那紧闭的眼皮,在顾小川和陈文瑞几乎窒息的注视下,竟极其艰难地、缓缓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露出的眼神,不再是浑浊涣散,而是一种穿透了无尽时空、极度清醒却又疲惫到极致的锐利!目光如刀,精准锁定顾小川!
顾小川心脏骤停!陈文瑞瞠目结舌!
顾怀舟的嘴唇翕动,声音破碎微弱,却字字如凿刻:
“…基…坑…底…部…三…尺…下…若…遇…软…泥…或…流…沙…”
呼吸陡然急促,眼珠转动,似在挖掘最深层的记忆宝藏。
“…掺…入…煅烧…过…的…钢渣…碎…石…及…生…石…灰…夯…实…”
“…可…固…基…省…时…省…料…”
顾小川和陈文瑞如遭雷击!这…这绝非病弱商贾能知!少爷(东家)怎会懂如此精深的秘法?!
顾怀舟的目光死死钉住顾小川,穿透灵魂:
“…记…住…石…灰…”
“…我…的…骨…头…烧…成…灰…也…是…石…灰…” (此句保留其象征意义,但此刻他未死,更显意志之决绝)
“…枫…桥…的…基…业…就…是…我…的…坟…墓…” (意志的归宿,非肉体的坟墓)
“…火…不…能…灭…”
话音未落,那眼中的锐芒如同耗尽了所有灯油,猛地黯淡下去!眼皮沉重地阖上。那游丝般的气息并未断绝,却变得极其微弱、悠长、深不可测,仿佛风中残烛被强行定住,只剩最后一点微弱的火芯在顽强地燃烧,随时可能熄灭,却又倔强地不肯放弃。他陷入了最深沉的昏迷,身体冰冷得吓人,但胸膛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着生命并未离去,只是蛰伏在生与死的边缘。
“少爷!”顾小川的悲呼中带上了一丝难以置信的狂喜与更深的忧虑。他紧紧握着顾怀舟的手,感受着那微弱但确实存在的脉搏,如同握住了一线生机。
陈文瑞也反应过来,连滚爬起,颤抖着手指探向顾怀舟鼻息,老泪纵横却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还…还有气!还有气!老天爷啊!”
内室的氛围瞬间从彻底的绝望,转变为一种紧绷到极致的、充满未知的等待。顾怀舟没有死,但他离死亡只有一线之隔,如同悬在深渊之上。桌上的“遗令”墨迹未干,那柄裁纸刀寒光凛冽,它们承载的意志并未因主人的濒死而失效,反而更加沉重!
顾小川猛地看向陈文瑞,眼中的悲痛被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取代。他小心翼翼地放下顾怀舟的手,珍重地拾起那柄裁纸刀。冰冷的刀锋刺痛掌心,却让他混乱的心神瞬间凝聚、冰冷、坚硬如铁。
他拿起那张遗令,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是少爷用生命最后意志刻下的铁律!他又深深看了一眼床上那如同沉睡、实则在与死神搏斗的顾怀舟。
然后,他挺首了脊梁。那背影,不再是商行少东,而是一个代行总办之权、背负着垂死统帅全部意志与时代重托的…执刀人!
“陈伯,”顾小川的声音嘶哑,却带着斩钉截铁的硬度,不容置疑,“按少爷令,准备!对外…只说东家病重昏迷,由我暂代。郎中…用最好的药,不惜一切代价吊住少爷这口气!他…必须活着看到炉火升起来!”
“明白!”陈文瑞眼神也变得锐利如鹰,再无半分老迈昏聩,“我亲自守着东家!一只苍蝇也别想飞进来!”
顾小川将遗令和裁纸刀贴身藏好,最后凝视顾怀舟。
“少爷,您挺住。”他低语,如同誓言,“小川,这就去把您交代的事,一件件…办成铁案!”
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冲出内室。门外凛冽的秋风呼啸着卷来,吹动他的衣袂,却吹不灭他眼中那团由悲恸、狂喜、愤怒和责任淬炼出的、熊熊燃烧的炉火!那火焰,映照着遗令上的血字,映照着手中冰冷的刀锋,更映照着病榻上那个以意志与死神角力的身影!
枫桥的铁火,将以叛徒之血为引,以穿越者不屈的意志为薪,在这深秋的寒夜里…悍然点燃!而顾怀舟,这位来自未来的灵魂,正以他顽强的生命,为这初燃的炉火,投下第一道不灭的、抗争的阴影!战斗,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