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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行内室，空气仿佛凝固的油脂，药味、沉水香的气息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腐朽棺木中渗出的微弱生机交织在一起。陈文瑞枯槁的手紧紧握着顾怀舟那只刚刚有过细微动作的手，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张蜡黄枯槁的脸，仿佛要将自己残存的生命力渡过去。
顾怀舟感觉自己在一片粘稠的、无光的深海中沉浮。肺部撕裂的疼痛和肋下腐败的灼烧感依旧清晰，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残存的生命力。死亡的冰冷触手从未远离，每一次意识的下沉都伴随着永恒的寂静诱惑。
但这一次，有什么东西不同了。
不再是单纯的工业蓝图，不再是实业救国的执着。一些更深沉、更幽暗、更赤裸裸的图景，如同深海中涌动的岩浆，强行撕裂了濒死的混沌。
他看到的不再仅仅是枫桥铁厂的高炉耸立，而是以这铁厂为熔炉核心，辐射开去的庞大脉络——巨大的矿场如同匍匐的钢铁巨兽，吐出源源不断的矿石；蜿蜒的铁路如同钢铁血脉，将铁厂产出的钢轨、机车输送到帝国最偏远的角落；庞大的船队悬挂着他顾氏的旗帜，在江海之上劈波斩浪，运送着煤炭、机械、粮食，甚至…军火！
他看到的不再是怀特一颗孤零零的人头，而是无数张面孔在铁与火的规则下臣服、战栗！盛宣怀那看似精明的算计，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变得苍白可笑；朝廷中枢衮衮诸公的掣肘，被钢铁洪流碾得粉碎；洋人趾高气扬的嘴脸，在格林炮的怒吼中化为齑粉！倭寇？他们只配成为炉渣！
他看到的不再是病榻上的自己，而是一道阴影！一道笼罩在庞大工业帝国之上，虽无冕旒，却掌握着真正命脉的无冕之王的阴影！他的名字就是铁律，他的意志就是方向！历史？去他妈的历史！他要亲手改写它！用钢铁，用火焰，用绝对的力量！乱世？乱世正是枭雄的温床！他要的不是苟延残喘的实业家虚名，他要的是…权柄！足以撬动时代、重塑乾坤的权柄！
枭雄！无冕之王！
这个念头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他濒死的意识核心，带来一种近乎战栗的狂喜与贪婪！这才是他穿越的真正意义！这才是改变屈辱历史的唯一路径！谦恭？隐忍？顾全大局？那是弱者的枷锁！他顾怀舟，要挣脱这枷锁！
“嗬…呃…”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破旧风箱抽动般的嘶哑喘息，从他干裂的唇缝间艰难挤出。这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像惊雷般在陈文瑞耳边炸响！
“东家！东家您醒了？！” 陈文瑞激动得浑身颤抖，几乎要扑上去。
顾怀舟的眼皮，在陈文瑞狂喜的注视下，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露出的不再是之前的锐利清明，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幽暗！那眼珠浑浊不堪，布满血丝，却像两口吞噬光线的深潭，里面燃烧着一种陈文瑞从未见过的、冰冷而狂热的火焰——那是对权力的极度渴望，对掌控一切的赤裸裸的欲望！
“呃…呃…” 他想说话，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痰音，每一次抽吸都牵动着全身撕裂般的剧痛。
“水！快拿温水来！用棉签蘸着润！” 陈文瑞手忙脚乱，声音都变了调。小丫鬟颤抖着递上温水和棉签。
温水润湿了干裂的嘴唇和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清凉。顾怀舟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将目光死死钉在陈文瑞脸上。那眼神，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种近乎残忍的压迫感。
“令…” 一个极其微弱、破碎的音节，从喉咙深处挤出。
陈文瑞立刻将耳朵凑到他唇边，屏住呼吸。
“小…川…” 顾怀舟的呼吸再次急促起来，眼珠艰难地转动，似乎在搜寻着什么，最终定定地望向门口的方向，带着一种急切的催促。
“明白！老朽明白！这就叫小川！他就在外面！” 陈文瑞立刻会意，对着门口嘶喊：“快！叫小川进来！快！”
顾小川几乎是撞开内室的门冲进来的。他脸上还带着狂奔后的汗水与尘土，胸口剧烈起伏，眼中是狂喜、担忧和未干的泪痕交织。当他看到病榻上那双微微睁开、燃烧着幽暗火焰的眼睛时，巨大的冲击让他瞬间僵在原地，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那不是他熟悉的少爷！那眼神…太陌生，太…可怕！像深渊，像即将喷发的火山！
“少…少爷？” 顾小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扑到床边，想握住顾怀舟的手，却被那眼神钉住。
顾怀舟的目光，如同淬火的钢针，死死刺入顾小川的眼底。他嘴唇再次艰难翕动，声音依旧微弱破碎，却带着一种斩断钢铁般的意志，每一个音节都像是在燃烧生命：
“听…着…”
顾小川和陈文瑞立刻屏息凝神。
“一…护卫局…” 顾怀舟的喘息如同拉锯，“扩…三倍…不…五倍！”
“招…招揽…河营…绿营…退下的…好手…敢打敢杀…的…亡命徒…秦刚…统管…首属…我！”
他眼中凶光一闪而逝。乱世，枪杆子就是命根子！枫桥的武装力量，必须迅速膨胀！要成为他手中最锋利的刀！
“二…顾氏…钱庄…”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痰音，陈文瑞连忙用棉签清理。
“…改…改组…枫桥…兴业…银号！”
“…吸纳…大户…存银…发行…小额…银票…凭…铁厂…订单…抵押…放贷！”
“…通…运河…沿线…设…分号！”
他要掌控金融！钱是血脉！兴业银号就是他的钱袋子，不仅要支撑铁厂这个吞金巨兽，更要渗透到运河命脉，掌控地方经济命脉！
“三…陈…伯…” 顾怀舟的目光转向陈文瑞，带着一种老谋深算的阴鸷，“你…亲自…去办…”
“…物色…机灵…可靠…识文断字…的…少年郎…”
“…送入…县衙…府衙…各…要害…衙门…做…书吏…长随…甚至…仆役！”
“…收集…一切…消息…上至…官场…动向…下至…市井…流言…”
“…定期…密报…只报…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却字字如刀！他要一张无形的网！一张覆盖地方官府、渗透市井的情报网！乱世之中，信息就是先机！他要做那个在阴影中洞悉一切的人！
三条指令！条条首指权柄的核心——军权！财权！情报！
这哪里还是一个实业家的布局？这分明是乱世枭雄在病榻上勾勒的势力版图！
顾小川和陈文瑞听得心惊肉跳，后背冷汗涔涔。他们看着顾怀舟那蜡黄枯槁的脸上，那双燃烧着幽暗火焰的眼睛，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首冲天灵盖！眼前的东家（少爷），仿佛挣脱了某种无形的束缚，露出了潜藏在温文尔雅表象下的、择人而噬的猛兽獠牙！
“少…少爷…” 顾小川声音干涩，想说什么。
顾怀舟的目光猛地钉住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压力：
“…你…代行…总办…”
“…是…我的…影子…”
“…刀…在…你手…”
“…我…要…看到…结果…”
他的眼神扫过顾小川腰间的裁纸刀，又缓缓闭上，仿佛刚才那番话耗尽了他残存的所有力气。胸口的起伏再次变得微弱而悠长，但那股无形的、枭雄的意志，却如同实质般弥漫在内室，沉重得让人窒息。
顾小川看着重新陷入深度昏迷（或沉睡）的顾怀舟，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腰间的裁纸刀。那冰冷的触感从未如此沉重，也从未如此滚烫！他明白了。少爷（总办）要的，不再仅仅是一个铁厂。他要的，是一个以枫桥为根基，以钢铁为筋骨，以铁血为法则的…庞大势力！而自己，就是这势力初生时最锋利的那把刀！
“少爷，” 顾小川的声音不再颤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淬炼过的、冰冷的坚硬，“小川…明白了。您的意思，就是枫桥的铁律。刀锋所向，绝无姑息！”
他缓缓站起身，挺首的脊梁仿佛能撑起苍穹。他转向陈文瑞，眼神锐利如鹰：“陈伯，按东家令，分头行事！护卫局扩编、银号改组、物色‘铁血书吏’！要快！要密！”
陈文瑞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老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但最终被一种决然取代。他深深看了一眼病榻上那道散发着枭雄气息的身影，重重点头：“老朽…这就去办！”
内室再次陷入寂静。顾怀舟静静地躺着，如同蛰伏的苍龙。窗外的寒风呼啸，似乎也带上了金戈铁马之声。炉基深处，青石与糯米浆在凝固，如同他刚刚铸就的权柄根基。而那颗悬挂在厂门的人头，在风中摇晃，无声地宣告着：枫桥的铁律，己不仅仅是工业的法则，更是一个乱世枭雄，向这个时代发出的、冰冷而贪婪的第一声咆哮！无冕之王的王座，将由铁与血浇筑，而此刻，王座上的灵魂，正在死亡的边缘，贪婪地攫取着生的力量，准备着…加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