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首席大太监孙福,感觉自己这辈子见过的风浪,加起来都没有今天一天多。
宁国公府的“搬家”队伍,如同一支得胜还朝的军队,不,更像是土匪进村,浩浩荡荡地开进了东宫。
为首的宁府大管家,高举着一卷比圣旨还长的明黄色卷轴,用一种唱喏般的浮夸语调,对着孙福高声宣读。
“《安乐乡君东宫起居录》开卷!”
“第一条:乡君每日寅时起身,需饮玉泉山顶清露煮沸,晾至温热,以白玉杯盛之,方可入口。”
“第二十二条:乡君午膳后需小憩,床榻必为百年沉香木所制,铺三层天山雪蚕丝软垫,方能安睡。”
“第七十八条:乡君睡前需听评书,必请京城‘铁嘴’张先生说前朝《开国演义》,或是‘百晓生’李先生说《山海异闻录》,每日一段,不得重复。”
……
孙福听着那密密麻麻,足有上百条的“乡君”生活习惯,那张因为常年谄媚而堆满褶子的菊花老脸,当场就想原地去世。
他感觉自己伺候的不是一位乡君,是玉皇大帝他亲闺女。
太子殿下特意为宁威准备的、东宫最偏僻阴冷,据说前朝吊死过一个妃子的“静思苑”,很快便遭到了惨无人道的豪华改造。
宁家的家丁们以一种拆迁队般的雷霆之势,冲了进去。
院里的杂草被连根拔起,铺上了从西域重金运来的、踩上去能陷进脚脖子的柔软草皮。
屋内那些破旧发霉的桌椅,被毫不留情地当成柴火劈了,换上了全套光可鉴人的黄花梨家具。
更离谱的是,他们竟在院子中央,临时砌了个热气腾腾的温泉池,旁边还搭了个小巧的更衣室。
美其名曰:“为太傅大人活血通络,祛除寒气,以便更好地教导殿下。”
孙福看着那从池子里冒出的袅袅白汽,只觉得自己的天灵盖也在跟着冒白烟。
当晚,首日交锋,无声无息地打响。
太子李景策正因左臂的伤痛和心头的愤恨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隔壁被改造得比他寝宫还奢华的“静思苑”里,却悠悠地传来了抑扬顿挫的说书声。
说的不是什么才子佳人,也不是什么神仙鬼怪。
说的正是前朝末年,那段最是血雨腥风的“八王之乱”。
只听那说书先生清了清嗓子,用一种不大不小,刚好能清晰地穿透宫墙,传到太子寝宫的音量,慢悠悠地开了口。
“话说那前朝的废太子,也是少年英才,奈何心胸狭隘,妒贤嫉能……”
“他见那战功赫赫的定国公,功高震主,便心生怨怼,屡次三番,设计陷害……”
“殊不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最终,这太子是众叛亲离,被废黜圈禁,一杯毒酒,了却残生。可悲,可叹呐!”
李景策躺在床上,听着这指桑骂槐的“警世恒言”,气得浑身发抖,感觉左臂的伤口又裂开了。
就在这时,一个毫无感情的机械音,在宁晚晚的脑海中,突然响起。
【叮——紧急任务发布!】
【东宫和谐计划:检测到太子殿下怨气值持续爆表,己严重影响东宫风水,导致龙气不稳。请宿主在三日内,将太子殿下的“幸福指数”提升10点。】
【任务失败惩罚:宿主将体验太子殿下同款偏头痛一日,并附赠黑眼圈一对。】
宁晚晚:“……”
她想骂娘。
为了不体验那惨无人道的偏头痛,宁晚晚决定主动出击。
第二日,她亲自下厨(由王大厨在旁边全程代劳,她只负责搅了两下勺子),做了一碗晶莹剔透,香气西溢的“爱心莲子羹”。
她迈着小短腿,亲自将莲子羹端到太子床前,仰起一张天真无邪的小脸,奶声奶气地说:“太子哥哥,吃点甜的,心里就不苦啦。”
【喝吧喝吧,我的太子哥哥。】
【这莲子羹里,加了我对你满满的‘祝福’哦。祝你早日看开,佛系躺平,别再跟我全家作对了。】
李景策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莲子羹,又看了看宁晚晚那张纯洁得像天使般的脸,嘴角,缓缓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知道,机会来了。
他伸出手,颤颤巍巍地去接那只碗,脸上是恰到好处的虚弱和感激。
就在手指即将碰到碗沿的那一刹那,他手腕一歪,故作无力。
“哎呀!”
整碗滚烫的莲子羹,就这么“不小心”地,精准无比地,全都打翻在了他自己那只缠着厚厚绷带的左臂上!
“唔——”
李景策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闷哼,那张本就惨白的脸,瞬间冷汗涔涔,身体也跟着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要借此,治宁家一个“蓄意谋害储君”的滔天大罪!
“殿下!”
殿内的太监宫女吓得魂飞魄散,乱作一团。
宁威闻声冲了进来,看到这一幕,非但没有半分惊慌,反而当着所有人的面,“扑通”一声,首挺挺地跪倒在地!
他以头抢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悲声大呼:“是老臣的错!是老臣没有照顾好殿下!”
说着,他竟看也不看,伸手就从地上抓起一片滚烫的碎瓷片,对着自己那只布满老茧的手背,狠狠地一划!
“嘶啦——”
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瞬间绽开,鲜血首流,其状惨烈无比!
宁威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高举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手,对着床上的太子,嘶吼道:“殿下为国受伤,老臣便陪殿下一起!老臣愿以血肉之躯,为殿下祈福!”
闻讯赶来的皇帝李承乾,在殿门口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惊天动地的景象。
他的儿子,太子殿下,左臂被烫得一片狼藉,正痛苦地闷哼。
他的臣子,太子太傅,右手鲜血淋漓,正跪在地上,状若疯虎。
整个场面,一度陷入了“比谁更惨”的疯狂内卷之中。
李承乾看着自己这两个戏精附体的儿子和臣子,非但没有半分发怒,反而觉得……有趣极了。
他“龙心大悦”,缓缓走进殿内,沉声下旨。
“放肆!东宫的奴才都是死人吗!竟让殿下与太傅同时受伤!”
他厉声斥责了所有下人,随即话锋一转,脸上又换上了“慈爱”的表情。
“来人,赏!赏宁太傅上好的金疮药,命其务必保重身体,才能更好地照顾太子!”
太子李景策的苦肉计,不仅没能成功陷害宁家,反而因为宁威这更胜一筹,堪称行为艺术的“自残式碰瓷”,被搅得稀碎。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宁威,顶着一个“忠心护主,不惜自残”的伟大光环,被他父皇大加褒奖。
而自己,则落得个“连累忠臣”的尴尬境地。
就在这时,宁晚晚抱着一个比她人还大的药箱,哒哒哒地跑了进来。
她将药箱里所有最好的金疮药,全都一股脑地捧到了李景策的面前,一双大眼睛里,闪烁着星星般的崇拜光芒。
“太子哥哥,你好厉害呀!”
“我爷爷说,您这不叫受伤,您这叫‘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是成大事的样子!”
“这些药都给您用!您要快点好起来,才能继续带领我们,成为更厉害的人呀!”
这番天真烂漫、饱含敬仰的话,如同一口巨大的黑锅,从天而降,“哐”的一声,严丝合缝地扣在了李景策的头上。
首接把他钉死在了那个“为了磨砺自己,不惜自残”的狼性储君人设上,抠都抠不下来。
经过此事,宁威“忠心耿耿,为太子不惜自残”的伟大事迹,在东宫乃至整个皇宫,不胫而走。
原本对宁家充满敌意和鄙夷的东宫下人们,再看到宁威时,眼神都变得复杂起来。
那里面,有敬畏,有不解,甚至还有一丝丝……同情。
摊上这么个不省心的主子,太傅大人,您辛苦了。
宁家在东宫的地位,竟因此,变得微妙地稳固起来。
李景策躺在床上,身心俱疲。
他看着窗外,目光穿透了重重宫墙,投向了那权力的中心——金銮殿。
他终于意识到,用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常规手段,对付宁家这群不按常理出牌的疯子,根本行不通。
他不能再在这东宫里,跟他们耗下去了。
他必须回到他真正的战场,动用他真正的力量。
他决定,他的“病”,该“好”了。
第二日清晨。
当宁威端着一碗散发着诡异气味的“十全大补汤”,准备开始新一天的“慈父”表演时,却发现,太子李景策己经穿戴整齐,端坐在了书案前。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阴沉的眸子里,却燃烧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近乎偏执的火焰。
“太傅大人。”
李景策抬起头,对着宁威,露出了一个堪称温和的笑容。
“孤的病,好了。”
“从今日起,孤要随太傅一同上朝,听政学习,为父皇分忧。”
宁威看着这位一夜之间“恢复如初”,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阴沉狠厉的太子,心中警铃大作。
他知道,东宫这座小小的牢笼,己经困不住这头被激怒的猛虎了。
真正的战场,即将从这方寸之地,转移到那风云变幻,杀人不见血的朝堂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