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的沉默后,他淡淡地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王夭瑶的哭诉:
“你父亲王铁头,盘踞鹰愁涧十二年。”
“劫掠过往商队三百七十六起,杀人越货,所杀无辜商旅、脚夫、行人,有名姓可查者西百五十八人,无名尸骨填满涧底深坑三处。”
“强掳周边村镇民女入涧为奴为妓,逼死者六十七人。”
“焚毁村庄十一座,屠杀拒交‘买路钱’的村民,男女老幼,总计七百九十三口。”
“为劫掠军需粮草,袭杀朝廷押粮队三次,杀害官兵一百二十二人……”林石的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念一份枯燥的卷宗,一条条,一件件,清晰无比地陈述着王铁头过往的血腥罪行。
每一个冰冷的数字,都代表着一条或数条鲜活的生命被残忍剥夺。
“你的恨,源于你父亲被踩死在你眼前。”林石的目光如同穿透灵魂的利剑,首视着王夭瑶那双充满惊愕和动摇的泪眼,“那那些被你父亲杀死、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人,他们的恨,又该指向谁?”
“你觉得你父亲对你好,对你母亲好,对你们家人好?没错,或许在你们面前,他是个好丈夫,好父亲。但这改变不了他对其他人而言,是恶魔,是刽子手的事实!”
“朝廷剿他,天经地义。将他踩死,是给那些枉死者一个交代,是结束他恶贯满盈的一生。”
“至于你……”林石的语气终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带着一丝近乎叹息的意味:“你的恨,基于你认为朝廷错了,认为我们是恶人,认为你父亲不该死。可事实是,他罪有应得。朝廷没错,剿匪的将士没错,老李没错,老程踩死他也没错。”
“你恨错了人。”
“你恨的,只是打破了你安逸生活、让你失去父亲保护的现实。”
“你的恨,源于无知。”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王夭瑶的心上!她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身体摇摇欲坠,手中的茶壶“哐当”一声摔落在地,温热的茶水溅湿了她的裙摆和鞋袜!林石口中吐出的那些冰冷的数字和残酷的罪行,与她记忆中那个会把她扛在肩膀上摘野果、会给她带漂亮头花、会呵斥欺负她弟弟的“父亲”形象……激烈地碰撞!撕裂!
那些模糊的记忆碎片——父亲偶尔深夜归来身上浓重的血腥味;母亲看到父亲带回染血财物时惊恐的眼神;寨子里其他妇人看到她时躲闪畏惧的神情……
此刻都在林石冰冷的话语中,清晰地串联了起来!真相,如同最锋利的刀子,瞬间剖开了她自欺欺人的外壳!将她血淋淋地暴露在残酷的阳光下!
“不……不可能……你骗我!你胡说!”王夭瑶抱着头,发出绝望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嘶鸣,痛苦地蹲了下去,浑身剧烈地颤抖,泪水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出!
这一次,不再是屈辱的泪,不再是仇恨的泪,而是信仰崩塌、认知颠覆、被巨大真相冲击得支离破碎的、崩溃的泪!
“觉得我在骗你?”林石的声音依旧平静,他站起身,走到书案旁,随手拉开一个抽屉,取出一卷厚厚的、盖着刑部大印的卷宗,丢在王夭瑶面前的地上。
“这是鹰愁涧匪首王铁头及其主要党羽的罪行卷宗,三司会审定谳,铁证如山。你自己看吧。”
卷宗散开在地上,那密密麻麻的记录、冰冷确凿的证据、还有受害者家属字字血泪的控诉……如同无数把尖刀,刺向王夭瑶的双眼!
王夭瑶颤抖着伸出手,抓起那冰冷的卷宗,只是翻开看了一眼,那上面记录的、发生在某个小村庄的、时间地点人物清晰无比的屠杀惨案……
她认得那个村庄的名字!父亲曾得意洋洋地提起过那次“丰收”……
轰!她脑海中父亲那模糊的、带着笑的“英雄”形象,彻底崩塌!化为一个浑身浴血、面目狰狞的恶魔!
“呃啊——!”她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悲鸣,将卷宗狠狠丢开,蜷缩在地上,双手死死抓着自己的头发,放声痛哭!
那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被愚弄的愤怒、信仰崩塌的绝望、以及对那些枉死者的巨大愧疚!这一刻,支撑她活下去的所有恨意,彻底瓦解!
林石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她崩溃痛哭,没有安慰,也没有制止,只是眼神平静地看着。
不知过了多久,王夭瑶的哭声渐渐变成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噎。
她在地上,泪痕交错,双目红肿无神,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只剩下无尽的茫然和空洞。
恨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无所适从的空虚和……无处可去的悲凉。
林石这才慢慢踱步到她面前,蹲下身,目光与她空洞的眼神平视。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却少了一丝慵懒,多了一丝近乎冷漠的清明:
“现在,你知道你父亲是什么人了。”
“你也知道我们是谁了。”
“你恨错了人,恨的理由没了。”
“国公府,不是囚笼。想走,现在就可以走。大门就在那里,没人会拦你。”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外面等着你的,要么是教坊司(若被官府发现身份),要么是某个觊觎你美色的富户深宅,要么……就是饿死街头。”
“留下来……”林石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重新变得随意:“就老老实实当个婢女。端茶倒水,打扫庭院,伺候好你的主母们。府里管你吃住,保你平安。没人会折辱你,但也别指望谁把你当千金小姐供着。”
“路,给你了。”
“怎么选,自己定。”他说完,不再看她,转身走向书案,仿佛地上的少女和方才那场激烈的风暴从未存在过。
书房内再次陷入死寂,只剩下王夭瑶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
她瘫坐在地上,目光呆滞地看着散落的卷宗,看着林石那随意拿起一卷书翻阅的背影。
恨意如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冰冷刺骨的现实和一片狼藉的心境。
父亲是恶魔……朝廷剿灭他没错……自己怨恨的理由是那么可笑和自私……外面是万丈深渊……眼前这个看似随意却总能看透一切的男人……给了她一个选择……
一个能活下去的选择。一个……除了这里,似乎真的无处可去的选择。
这个国公府……这个她曾经视为魔窟的地方……在真相撕开之后,似乎……变成了唯一能遮风避雨的所在?复杂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挣扎、沉淀……
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片刻,或许是很久。王夭瑶艰难地、用尽全身力气,撑起的身体。
她甚至没有去擦拭脸上狼藉的泪痕。她慢慢地、一步一步,挪到林石的书案前。然后,在王夭瑶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一种近乎本能的驱使下,她缓缓地、深深地、对着那个低头看书的身影,跪伏了下去。额头触碰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
一个颤抖的、带着浓重鼻音和残余哭腔、却无比清晰的称呼,第一次从她口中吐了出来,打破了书房的最后一丝沉寂:
“主……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