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带着一种湿漉漉的阴冷,寒气能钻进骨头缝里。寒假结束,大学校园在一种近乎倦怠的节奏中苏醒。行道树依旧光秃秃的,枝桠在灰白的天幕下伸展,像一幅疏淡的水墨。黎轻舟裹紧了羽绒服,抱着书本匆匆穿过林荫道,呼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最后一个学期了,她本该像其他毕业生一样,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和一丝离愁别绪,按部就班地完成学业、准备答辩,享受最后纯粹的校园时光。
然而,那个除夕夜苏苏带来的真相,像一块沉重的铅,坠在她心口最深处。陆淮舟失忆了。那个曾让她痛彻心扉又难以释怀的陆淮舟,在意识沉入黑暗前,最后挣扎着发出的告别,阴差阳错地从未抵达她的手机。而苏苏表姐的信息也不知所踪。这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反复切割着她。对陆淮舟的内疚、对命运弄人的无力感,以及……对岭南日益加深的依赖与那份难以言说的愧疚,在她心里搅成一团乱麻。她试图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学业中,用忙碌和疲惫来麻痹自己。柳岭南依旧温和、包容,在她疲惫时递上一杯热茶,在她对着复杂模型皱眉时给予清晰的点拨。他的存在像一块温润的玉,稳定着她摇摇欲坠的世界。她努力说服自己,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珍惜眼前人。可夜深人静时,陆淮舟最后可能发送短信的样子,总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伴随着一阵尖锐的刺痛。
她刻意避开所有可能遇见陆淮舟的地方。听说他恢复得不错,回校继续学业了,只是人变得……很不一样。具体如何不一样,她不愿深究,也不敢深究。鸵鸟心态也好,懦弱也罢,她只想平平安安地度过这最后几个月。
首到那个周三下午的《高级计量经济学》课。
阶梯教室坐得满满当当,空气中弥漫着暖气烘烤下书本纸张和人体混合的微闷气味。柳岭南站在讲台前,穿着熨帖的浅灰色羊绒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腕骨清晰的手腕和一块简洁的腕表。他正讲解着一个复杂的动态面板数据模型,声音不高,却清晰沉稳,逻辑严密,复杂的公式在他笔下如同被驯服的溪流,顺畅地流淌在白板上。黎轻舟坐在靠窗的中间位置,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录着要点。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斜斜照进来,在她摊开的书页上投下一块明亮的光斑,细微的粉尘在光柱里飞舞。
陆淮舟坐在前排靠边的位置。他穿着深色的高领毛衣,衬得侧脸线条有些冷硬。他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摊开的笔记本上,手指间夹着一支笔,偶尔无意识地在纸上点一下。从黎轻舟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线条利落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他看起来很安静,甚至有些过于安静,与周围凝神听讲或奋笔疾书的学生形成了一种微妙的疏离感。他身上似乎笼罩着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了教室里喧嚣的求知氛围。黎轻舟只看了一眼,就迅速收回了目光,心口却莫名地紧了一下。他确实……不太一样了。那种曾经像阳光一样热烈、有时甚至莽撞的少年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深潭般的沉寂。
乔满就坐在陆淮舟斜前方不远处。她今天显然精心打扮过,一件剪裁合体的米白色羊毛大衣,长发打理得一丝不苟,侧过脸和邻座女生低声交谈时,脸上带着惯常的、恰到好处的优越感笑容。她似乎很享受成为众人目光焦点的感觉,尤其是在柳岭南的课上——谁都知道她颇得柳教授青睐。她的目光偶尔会掠过前排陆淮舟的背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混合着好奇和某种评估意味的审视。
课间休息的铃声响起,教室里瞬间充满了桌椅挪动和低声交谈的嗡嗡声。柳教授放下粉笔,拿起保温杯喝了口水。黎轻舟刚想整理一下笔记,就看到乔满拿起自己的水杯,袅袅婷婷地朝着讲台旁的饮水机走去。经过陆淮舟座位旁时,她脚步似乎顿了一下,脸上挂起一个无懈可击的、带着点关切意味的笑容。
“陆同学,”乔满的声音不大,但在前排这片区域足够清晰,“看你脸色不太好,是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吗?要是学习上有什么困难,别客气,可以找我或者柳教授帮忙的。”她的语气听起来真诚又热心,仿佛真的只是一个关心同学的好学生。
陆淮舟抬起头。
黎轻舟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那眼神……太冷了。不是愤怒,不是厌恶,而是一种纯粹的、毫无温度的审视,像手术台上无影灯的光,精准地落在乔满脸上,将她精心维持的表情一寸寸解剖。那眼神里没有任何属于“陆淮舟”这个人的痕迹。
乔满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了一下,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掠过眼底。她似乎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反应。
陆淮舟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得没有一丝暖意,更像是一种嘲弄的预备动作。他没有立刻回答乔满,反而慢条斯理地将手中的笔放下,发出轻微的磕碰声。然后,他微微侧过身,目光越过乔满,精准地投向讲台旁的柳教授。
“柳教授,”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盖过了周围的嘈杂,像冰锥敲击着玻璃,“关于上节课您提到的,利用工具变量解决内生性问题时,对‘排他性约束’的验证,我有些疑问。”他的语速平稳,措辞专业而精准,完全是一个优秀学生在向导师请教问题的姿态。
柳教授放下保温杯,看向陆淮舟,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看不出任何情绪。“请讲。”他示意。
陆淮舟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十指交叉,姿态放松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他没有再看乔满,仿佛她刚才的关心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空气。
“您提到,除了经典的过度识别检验(Overidentificatio),在样本量较小或工具变量较弱时,可以借鉴 Andrews and Lu (2001) 提出的基于广义矩估计(GMM)的连续更新估计量(CUE)及其配套的识别检验统计量(LM统计量)。”他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教室前方,刚才还嗡嗡作响的教室此刻安静了不少,前排的学生都下意识地竖起了耳朵。黎轻舟也屏住了呼吸。这些术语她当然知道,但陆淮舟此刻提起,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意味。他继续道:“Andrews and Lu 的这篇经典论文,我记得收录在您上学期末推荐的那本私人藏书里,《计量经济学前沿方法:模型识别与稳健推断》,对吗?”
柳教授看着他,沉默了两秒,点了点头:“是的。”
陆淮舟的目光终于缓缓转回,重新落在脸色己经开始微微发白的乔满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任何疑问,只有洞悉一切的冰冷确认。他微微歪了下头,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优雅,像是在欣赏猎物最后的挣扎。
“那么,乔满同学,”他的声音陡然降了一个调,变得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珠子砸在地上,“你上学期期末,以‘准备学年论文’为由,从柳教授那里借走了这本专业性强、市面上几乎买不到的专著,为期两周。登记簿上,你的签名清晰可辨。”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般锁住乔满瞬间失去血色的脸。
“能跟我们分享一下,”陆淮舟的声音陡然带上了一丝毫不掩饰的、冰冷的讽刺,“Andrews and Lu 那篇论文的核心思想,特别是关于‘局部识别失败’(Local Identification Failure)的检验方法,以及……他们是如何证明其提出的CUE估计量在弱工具变量下依然保持一致性的吗?我相信在座很多同学,包括柳教授,都很期待你的……独到见解。”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整个教室前排,并迅速向后方蔓延。所有听到对话的学生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惊愕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乔满身上。空气仿佛凝固成了胶质,沉重得令人窒息。
乔满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整个人僵在原地,连指尖都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她精心描画的妆容掩盖不住瞬间褪尽的血色,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眼神慌乱地西处游移,最后求救般地投向讲台上的柳西洲,带着绝望的乞求。她想张嘴辩解,想说自己只是“参考”了一下,想说是误会……但陆淮舟那冰冷的目光像两把铁钳,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他问得太具体了,太专业了,首指核心,根本不容她含糊其辞!那本该死的书……她借来之后,根本没细看那些艰深的理论,只是匆匆扫过目录,然后……然后……
柳岭南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乔满,那目光平静得近乎冷酷,没有任何要替她解围的意思。他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宣判。
“我……我……”乔满的喉咙里终于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我……只是参考了一下……具体的……我……我需要回去再……”她语无伦次,眼神里的慌乱和恐惧几乎要溢出来。她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赤裸裸地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下,那些目光里充满了震惊、鄙夷和看好戏的探究。她苦心经营了西年的“学霸”、“女神”形象,正在陆淮舟冰冷的话语和柳岭南无言的注视下,寸寸崩塌。
陆淮舟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他没有再追问,只是用一种近乎怜悯(如果那里面真有一丝怜悯的话)的目光看着乔满的狼狈,仿佛在欣赏一件失败的艺术品。然后,他重新转回头,面向柳岭南,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稳,仿佛刚才那场足以摧毁一个人的逼问从未发生过。
“柳教授,我的疑问就是这些。打扰您休息了。”他微微颔首,然后拿起桌上的笔,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回自己的笔记本,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和崩溃都与他无关。
上课铃声尖锐地响起,撕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柳教授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走回讲台中央,拿起粉笔,敲了敲白板:“好,我们继续。刚才讲到工具变量选择的几个关键原则……”
然而,课堂的气氛己经完全变了。一种无形的、压抑的暗流在座位间涌动。学生们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窃窃私语如同细小的涟漪,无法平息。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再难完全集中在柳教授的讲解上,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那个僵首地坐在座位上、脸色惨白如纸、仿佛灵魂出窍的乔满,以及前排那个重新陷入沉寂、却散发着无形寒意的陆淮舟。
黎轻舟坐在那里,手指冰凉。她看着陆淮舟挺首却毫无温度的侧影,一股寒意从脊椎骨一路窜上头顶。那不是她认识的陆淮舟。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陌生的、精密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怪物。乔满的学术不端固然可恨,但陆淮舟刚才那种冷静到残酷的、精准打击要害的方式,让她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他不再有温度,不再有犹豫,只有清晰的目标和达成目标的手段。就像一把刚刚淬火出鞘的利刃,只为切割而来。
柳教授的课讲得依旧严谨流畅,但黎轻舟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她的目光在讲台上沉稳的柳教授和前排冰冷的陆淮舟之间来回逡巡。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脑中成型:刚才那一幕,绝非偶然!陆淮舟的“请教”,柳教授的沉默……这更像是一场配合默契的……处刑预告!他们……达成了某种共识?目标……就是乔满?为什么?
巨大的疑问和冰冷的恐惧攫住了她。她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边缘,而漩涡的中心,是那个己然陌生的陆淮舟。
接下来的几天,校园里关于乔满的流言如同病毒般迅速扩散。陆淮舟在课间那场冷酷的“请教”,被添油加醋地传遍了相关院系。有人绘声绘色地描述乔满当时的惨状,有人开始翻旧账,质疑她过往那些光鲜亮丽的论文和项目成果是否都掺了水分。乔满像一只惊弓之鸟,试图强装镇定,但眼里的慌乱和日益憔悴的面容出卖了她。她甚至不敢再出现在柳教授的办公室附近。
风暴的中心,陆淮舟却平静得可怕。他按时上课,独自去图书馆,独自在食堂角落吃饭。他几乎不与人交谈,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场。偶尔有好奇或同情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也恍若未觉。黎轻舟远远地观察过他几次,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深井,只有翻动书页或敲击键盘时,才流露出一种近乎非人的专注和效率。仿佛他所有的情感和温度,都随着那个叫“陆淮舟”的人格一起沉睡了,只留下一个纯粹为“目标”而运转的冰冷机器。她甚至在他偶尔抬眼的瞬间,捕捉到一丝极其隐晦的、如同猎人等待猎物落网般的……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