炕上烧得正旺,屋子里暖得有些燥人。窗外天色己经沉了,邻居家窗户上贴的鲜红剪纸窗花在渐暗的天色里依旧醒目,映着屋内暖黄的光线。黎轻舟缩在沙发上,厚实的羊毛毯裹到腰间,整个人陷进一团暖洋洋的慵懒里。寒假特有的松弛感像温水一样浸透了她,这是学生时代最后一个长假了,带着点告别的意味,却也格外珍贵。
表姐苏苏盘腿坐在她对面的地毯上,整个人陷在一只巨大的豆袋沙发里,舒适得几乎要化进去。她刚结束该死的加班,风尘仆仆地回来,此刻正捧着一大杯热奶茶,满足地啜饮着,脸颊被暖气烘得红扑扑的。
“所以啊,舟舟,”苏苏的声音带着一种分享完八卦后的松弛,尾音拖得长长的,像融化的巧克力,“你是不知道,柳教授带的那门‘高级微观经济学’,江湖人称‘高微地狱’!听我们家傅雲深说,他的学生!期末考完出来,脸都是绿的,抱着走廊柱子念叨‘全完了,全完了’,跟魔怔了似的!”
黎轻舟忍不住笑出声:“真的假的?柳教授……课是难,但他讲得很清楚呀。”她轻声反驳,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维护,脸颊似乎比刚才更热了些,大概是暖气太足,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
“得了吧你!”苏苏斜睨了她一眼,眼神里全是促狭的笑意,“情人眼里出西施,柳教授在你眼里肯定哪哪都发光!快老实交代,进展到哪一步了?有没有……嗯?”她促狭地挤挤眼睛,拖长了调子。
黎轻舟的脸瞬间红透了,像是煮熟的虾子。她抓起抱枕就朝苏苏丢过去:“苏苏!你……你瞎说什么呢!”声音带着羞恼,却又没什么杀伤力。
苏苏笑嘻嘻地接住抱枕,抱在怀里,话题却像只狡猾的蝴蝶,轻盈地拐了个弯。“好啦好啦,不开你玩笑。对了,”她抿了口热可可,语气随意得像在谈论天气,“前几天在市中心那家新开的咖啡馆,碰到陆淮舟了。就以前追你追得全校皆知,后来听说出车祸那个。”
黎轻舟脸上的红晕瞬间褪去了一些,像是被窗外渗入的冷风吹了一下:“车祸???什么车祸,他怎么了?”她的声音不自觉的颤抖,带着一丝刻意维持的平静。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的涟漪远比她愿意承认的要深、要久。
苏苏语气里带着点困惑和求证:“舟舟,我当时不是发微信告诉你他车祸失忆的事了吗?”
空气仿佛在那一秒凝固了。
黎轻舟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她握着茶杯的手,像是被瞬间冻结的冰雕,僵硬地停在半空,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那双总是清澈明亮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巨大的茫然和难以置信。茶杯里氤氲的热气袅袅上升,模糊了她瞬间失焦的视线。
“短信?”她喃喃地重复,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带着无法理解的破碎感,“什么短信?”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来,“你……什么时候告诉我的?我……我从来没收到过你的微信,苏苏。从来没有。”最后一句,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命运愚弄后的尖锐和脆弱,像绷紧的琴弦骤然断裂。
这次轮到苏苏彻底僵住了。她脸上的惋惜和困惑瞬间冻结,然后碎裂成一片惊愕和难以置信。她猛地坐首了身体,豆袋沙发发出沉闷的摩擦声。“不可能!”她脱口而出,声音因震惊而拔高,“我明明发了!就在……就在他出国后,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晚上,傅雲深让我赶紧给你发的!那天下午我们在咖啡厅发的!!!我……我怎么会记错?”苏苏急切地伸手去摸自己扔在沙发角落的手机,手指因为慌乱而有些发抖,屏幕解锁的光映亮了她同样煞白的脸。
她飞快地划开屏幕,点进微信,手指因为急切而有些颤抖。屏幕的光映着她同样震惊的脸。她点开和黎轻舟的聊天窗口,手指疯狂地往上滑动,翻找着半年前的记录。空气死寂,只有她指甲划过屏幕的细微声响和窗外隐约传来的、不知谁家电视里春晚小品的模糊笑声,那欢快的背景音此刻显得无比遥远和讽刺。
“找到了!你看!就在这里!”苏苏的声音带着一丝抓到证据的急切和难以置信的颤抖,她把手机屏幕猛地递到黎轻舟眼前,指尖用力地点着屏幕上的一个位置。
黎轻舟像是被烫到一般,视线聚焦过去。
日期清晰地显示着:一年前,时间接近下午3点。
那条来自苏苏的信息,孤零零地躺在漫长的聊天记录里,像一块被遗忘的墓碑:
>【苏苏】:舟舟,在干嘛?傅雲深有件事……让告诉你。陆淮舟……出车祸了,很严重,脑部受伤,听说……失忆了。他……好像忘了很多事。还有,他昏迷前,好像给你发过一条挺长的短信……但是没发出去?唉,世事难料,你自己……好好的等等他。抱抱。
微信下面,空空如也。没有黎轻舟的回复。它就像一颗投入深海的石子,未曾激起任何回响,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沉没在浩瀚的信息流底部。
黎轻舟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她死死地盯着那条信息,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要把那几行冰冷的文字烙进灵魂深处。原来是这样。原来苏苏没有忘记,没有疏忽。那条承载着巨变的消息,曾经如此近在咫尺地抵达过她的世界边缘,却诡异地被一层无形的屏障彻底隔绝在外,未曾在她面前显露分毫。手机系统的一次偶然错误?某个软件版本不兼容的bug?还是命运之神一个残酷而精准的捉弄?原因在此刻变得毫无意义。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苏苏后面急切解释着什么“可能被折叠进群聊助手”、“垃圾信息过滤”、“手机抽风”之类的话,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遥远得如同隔世。她的世界,只剩下那条孤零零的、未被送达的信息,以及信息背后那个惊心动魄的真相——在她毫不知情、带着怨恨和误解转身投入新生活的日子里,那个叫陆淮舟的男孩,在意识即将被车祸彻底剥夺的混沌边缘,在巨大的痛苦和无助中,最后挣扎着想要触碰的、想要告别的人……是她。
一股汹涌的、迟到了整整半年的巨大悲伤和尖锐的愧疚,如同决堤的冰河,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防线。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挤压,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眼前苏苏焦急晃动的面容变得模糊不清,只有手机屏幕上那几行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视网膜上。
“他……”黎轻舟的嘴唇哆嗦着,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声音干涩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他给我……发短信了?”她猛地抬起头,看向苏苏,眼神里充满了溺水者般的绝望求证和无法承受的痛楚,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在……在他什么都不记得之前……最后……想到的是……给我发短信?”
苏苏看着表妹瞬间崩溃的样子,眼圈也红了。她用力地点着头,声音哽咽:“嗯!听说是这样!护士说,他刚能勉强动手指那会儿,就……就摸索着要手机……后来那条短信……唉……”苏苏说不下去了,她伸出手,紧紧握住了黎轻舟冰凉颤抖的手,那双手冷得像冰。“舟舟……你们……你们这是阴差阳错啊……”她的叹息沉重得如同窗外的夜色。
黎轻舟猛地抽回手,像是被“阴差阳错”这西个字刺痛了。她胡乱地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水,动作粗鲁,皮肤被擦得发红。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那股混杂着剧痛、悔恨和某种被命运戏弄的荒谬感几乎要将她撕裂。
就在这时——
“嗡……嗡……嗡……”
一阵沉闷而规律的震动声,突兀地打破了屋内几乎凝滞的悲伤空气。那声音,固执地、持续不断地从黎轻舟蜷缩着的身体下方,从她家居服的口袋里传出来。
是柳教授。
黎轻舟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她所有的动作、所有的悲伤,都在这持续的震动声中骤然冻结。她维持着蜷缩的姿势,手指还僵硬地停留在被泪水濡湿的脸颊旁,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座瞬间冰封的雕像。
口袋里的手机,像一颗被点燃引信的炸弹,紧贴着她冰凉的大腿皮肤,持续不断地传来灼人的震动感。每一次震动,都清晰地、不容抗拒地提醒着她此刻的身份,她所处的现实——那个被她用“固执”和“不信任”推开的人,己经永远沉入了遗忘的深海。而她,黎轻舟,现在是柳岭南教授的女朋友。那个温和、理性、给她带来安稳和指引的柳教授。
苏苏也听到了震动声,看着黎轻舟瞬间僵硬如石的反应,立刻明白了来源。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缓和气氛,最终却只是抿紧了唇,担忧地望着表妹,眼神复杂。
震动固执地持续着,嗡嗡声在过分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仿佛在催促,在拷问。黎轻舟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微微起伏的口袋位置。厚重的家居服布料下,那固执的震动源像一颗不安分的心脏。
她没有动。
没有去掏手机。
只是维持着那个近乎凝固的姿势,任凭那嗡嗡的声响如同命运的倒计时,敲打在她空旷而疼痛的心壁上。窗玻璃上,邻居家暖红色的窗花倒影被室内明亮的灯光投映进来,那喜庆的颜色此刻像一块凝固的血斑,刺眼地烙在视野边缘。窗外,深冬的寒风掠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呜呜的低咽,那声音遥远而空洞,仿佛来自另一个被彻底遗忘的世界。
温热的泪水无声地、源源不断地涌出,滑过她冰凉的脸颊,在下颌处汇聚,然后沉重地滴落,砸在她紧握着羊毛毯边缘的手背上。那一点温热,转瞬即逝,只留下更深的冰凉。
口袋里的手机终于安静了下来。震动停止了。
然而,那骤然降临的死寂,却比刚才持续的嗡鸣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仿佛所有的声音,连同时间本身,都在这一刻被冻结、抽离。只有心口那个巨大的空洞,在无声地呼啸着,灌满了迟来的、足以将人溺毙的寒风。
黎轻舟依旧没有动。她只是更深地、更用力地蜷缩起来,像一只受伤后急于躲进壳里的蜗牛,用那张厚重的羊毛毯将自己裹得更紧。毯子柔软的纤维摩擦着皮肤,却丝毫驱不散那彻骨的寒意。脑海里,陆淮舟最后可能挣扎着发短信的样子,和柳西洲温和沉静的目光,如同两股截然相反却同样汹涌的浪潮,猛烈地撞击、撕扯,几乎要将她单薄的意识彻底撕裂。
她闭上眼睛,浓密的睫毛被泪水浸得湿透,沉重地黏在一起。黑暗的视野里,只有一行字在反复灼烧,带着迟来的、毁灭性的力量:
原来他忘记整个世界之前,最后想要抓住的微光,是我。
这个认知,带着迟来的、毁灭性的力量,将她彻底钉在了此刻冰冷的地板上。窗外的风,呜咽得更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