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空客A330呼啸着刺破厚重的云层,进入平流层。舷窗外,翻滚的云海在午后炽烈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壮阔而刺目的白,无边无际,如同凝固的雪原,又像汹涌的怒涛被瞬间冻结。
黎轻舟坐在靠窗的位置,微微侧着头,长久地凝视着窗外这单调又震撼的景象。阳光毫无遮拦地泼洒进来,在她苍白的脸上镀上一层冰冷的金色,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两片小小的、脆弱的阴影。她身上穿着一件柔软舒适的米白色羊绒开衫,是陆淮舟让人准备的,质地精良,触感温柔,此刻却像一层冰冷的铠甲,紧贴着她的皮肤。
她维持着这个姿势己经很久了,久到脖子都有些僵硬酸痛。但她不敢动,或者说,她需要这扇小小的舷窗,需要窗外这片纯净到令人窒息的白色,来隔绝机舱内那无处不在的、属于陆淮舟的气息。
陆淮舟坐在她旁边靠过道的位置,中间只隔着一个狭窄的扶手。他戴着一副降噪耳机,闭着眼睛,似乎在小憩。英俊的侧脸在机舱顶灯柔和的光线下显得轮廓分明,又带着一种放松的平静。他换下了那身标志性的冷硬西装,穿着一件质地优良的深灰色羊绒衫,休闲长裤,少了几分迫人的商界精英气,多了几分闲适的贵气。他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搭在扶手上,骨节分明,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力量感。
飞机引擎发出持续而低沉的轰鸣,像某种催眠的嗡鸣。机舱内很安静,大部分乘客都在休息或看书。空乘人员推着餐车,在过道上无声地滑行,偶尔传来杯盘轻微的碰撞声。
黎轻舟的指尖冰凉,蜷缩在柔软的羊绒衫袖口里。她看着那片浩瀚的云海,思绪却像脱缰的野马,在绝望的荒原上疯狂奔突。
这半个月,是她偷来的。
这个念头清晰地、一遍遍地在脑海中回响。用尽所有的演技,耗尽最后的心力,编织了一个“毕业旅行”的美梦,才从那个男人身边偷来了这十五个日夜。像在悬崖峭壁上,偷采了一朵带毒的花,明知其致命,却贪恋那片刻虚幻的芬芳。
窗外的云层在缓慢地流动、变幻。那刺目的白,让她想起了毕业典礼那天,陆淮舟拂过她学士帽流苏的指尖。冰冷,带着一种审视物品般的专注。也让她想起了那个屈辱的夜晚,他俯视着她,眼中淬着冰,宣告着“我会让你求我”。那些画面交替闪现,像锋利的玻璃碎片,反复切割着她脆弱的神经。
胃里又开始隐隐作痛,是那种熟悉的、因为高度紧张和恐惧带来的痉挛。她下意识地抿紧了毫无血色的嘴唇。
“不舒服?”
低沉的声音突然在身侧响起,打破了黎轻舟沉浸的思绪。她猛地一惊,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像是受惊的兔子。她飞快地转过头。
陆淮舟不知何时己经摘下了耳机,正侧头看着她。他的眼睛很清醒,没有一丝睡意,深黑的瞳孔清晰地映出她瞬间惊惶的脸。他的目光落在她紧抿的唇和微微蹙起的眉心上。
“没……没有。”黎轻舟立刻摇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她迅速调动起所有残余的演技,强迫自己挤出一个安抚性的、甚至带着点依赖的浅笑,“可能……有点点气流颠簸,晃得有点闷。”她抬起手,轻轻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动作自然流畅。
陆淮舟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带着审视的意味,仿佛在确认她话语的真实性。黎轻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脸上的笑容努力维持着,后背却渗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几秒钟后,陆淮舟的视线移开,抬手按下了头顶的呼叫铃。动作随意而自然。
很快,一位穿着得体制服的空乘小姐带着职业化的甜美微笑走了过来,微微欠身:“先生,请问有什么需要?”
“一杯温水。”陆淮舟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惯常的、不容置疑的命令感。他没有看空乘,目光重新落回前方座椅的背板上,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好的,先生,请稍等。”空乘小姐保持着完美的微笑,迅速转身去准备。
温水很快被送来,放在陆淮舟面前的小桌板上。透明的玻璃杯,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
陆淮舟这才侧过身,拿起那杯水,然后,极其自然地递到了黎轻舟面前。他的动作很随意,没有刻意的关怀,更像是一种习惯性的、理所当然的给予。
“喝点。” 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情绪。
黎轻舟看着眼前那杯水,氤氲的热气模糊了杯壁。她看着陆淮舟那只握着杯子的手,骨节分明,稳定有力。这双手,曾温柔地抚摸过她的头发,也曾冰冷地钳制过她的下颌。这杯水,是关心?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提醒和掌控?
她迟疑了半秒,随即飞快地伸出手,接过了杯子。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微凉的皮肤,如同被电流击中,她差点将杯子打翻。
“谢谢。”她低声道谢,声音有些发紧。她双手捧着温热的杯子,热度透过玻璃传递到冰冷的指尖,带来一阵奇异的麻痹感。她低下头,小口地啜饮着温水。温热的水流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真实的舒缓,却也让她心头那根紧绷的弦,勒得更深更紧。
她不敢再看向窗外,也不敢再看向陆淮舟。目光低垂,只盯着杯中微微晃动的水面。水面倒映着机舱顶灯的光晕,也模糊地映出她此刻仓惶不安的侧影。
这偷来的时光,从飞机离开地面的那一刻起,就己经进入了倒计时。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踩在薄冰上,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名为“陆淮舟”的寒渊。她不知道这趟旅程的终点等待她的是什么。是短暂喘息后更残酷的清算?还是……一个彻底沉沦前,虚幻的、最后的温柔乡?
舷窗外,云海依旧翻滚,壮丽无边。而她的心,却像一只被关进华丽鸟笼的囚鸟,在飞向看似辽阔的天空时,每一片羽毛都浸满了绝望的沉重。
燥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