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书第二日天未亮便醒了。
"斐儿呢?"他问。
"在灶房偷馒头。"胡夫人抬头笑,发间银簪晃了晃,"这小馋猫,说要留着当路上的干粮。"
三人上路时,晨雾正被风卷着往山坳里退。
胡斐蹦跳着走在前头,手里举着根狗尾草当马鞭,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儿歌。
宋青书落在后头,看胡夫人的月白裙角扫过青石板,忽然想起昨夜那青衫书生。
"到了!"胡斐突然停住,踮脚去够路边半截断碑。
苔痕斑驳的石面上,"白马古寺"西个字被风雨啃得只剩轮廓。
胡夫人蹲下身替胡斐理了理歪掉的小褂:"斐儿记的准,这苦香是断肠草晒制的气味,毒手药王的药田总爱混种毒物。"她话音未落,身后传来折扇展开的轻响。
"三位是来寻药王的?"
宋青书转身时,后颈的汗毛竖了起来 ,正是昨夜楼下那个青衫书生。
他倚着断碑,腰间青铜酒壶在晨雾里泛着冷光,扇骨上雕着缠枝牡丹,开得艳得扎眼。
"我家夫人问路,与你何干?"宋青书挡在郎氏身前。
他武功被废后,连提气都发虚,此刻心跳得太阳穴突突疼,只能用身子虚虚拦着。
书生却没看他,目光绕开宋青书的肩,落在胡夫人脸上:"这位娘子生得清贵,倒像古墓派的...嗯,不像林朝英的徒子徒孙,倒像那冷玉床上躺出来的。"他忽然笑出声,"不过古墓派的姑娘,不是该拿玉蜂针么?
怎的连个拂尘都不带?"
胡夫人的指尖在袖中攥紧。
白绸缠在腕间,那是胡一刀送她的定情物,染过他最后一滴血。
她原不想在这荒郊显露武功,可书生话里的"古墓派"像根刺,扎得她喉头发紧:"公子认错人了。"
"认错?"书生一步跨近,扇尖挑起胡夫人鬓角的碎发,"
古墓派的《玉女心经》里,有招'流霞映雪',使出来白绸要缠七圈半,娘子方才袖中动静,恰好是七圈半。"
他压低声音,"莫不是...活死人墓的门没关严?"
"你胡说!"胡斐突然扑过来,小拳头砸在书生腿上。
他昨日刚和宋青书结拜,此刻涨红了脸,"不许说我娘!"
书生低头看那孩子,嘴角的笑纹更深了。
他屈指一弹,胡斐立刻定在原地,眼睛瞪得溜圆,像被点了哑穴的泥娃娃。
胡夫人终于动了,白绸从袖中疾射而出,裹着风卷向书生咽喉。
这是她最熟的招式。
当年胡一刀中蛊昏迷,她抱着斐儿在乱葬岗被十二大盗围杀,就是这白绸绞断了七把刀。
可今日白绸刚要缠上书生脖颈,他竟反手抓住绸尾,轻轻一拽。
胡夫人收势不及,踉跄着往前栽,恰好撞进书生怀里。
"娘子的劲用偏了。"书生的手按在她右胸上,隔着两层素纱,能摸到肋骨的形状,"古墓派的'天罗地网'该先护心脉,你倒先顾着孩子,当娘的总是心软。"
胡夫人耳尖瞬间红透。
她咬着牙抽回白绸,反手就是一掌。
书生不闪不避,硬接了这招,却在她掌风将及胸口时突然侧身:"宋公子站着发什么呆?
你结拜兄弟被人点了穴,你倒看起戏来了?"
宋青书这才反应过来。
他冲过去要抱胡斐,可刚碰到孩子的手腕,书生己抱着胡斐跃上断碑。
晨雾里传来那厮的笑:"小娃娃生得结实,正适合试新药。
娘子若是想要回儿子,明日申时来药田最深处的竹楼。"
他瞥了眼宋青书,"至于这位宋公子...你说你和胡夫人是结拜叔嫂,怎的连她中掌都看不出?"
胡夫人的身子晃了晃。
她这才觉出右胸火辣辣地疼,方才书生那看似轻薄的一按,竟暗含内劲。
她捂住胸口后退两步,白绸从指间滑落,在青石板上拖出一道灰痕。
"把斐儿还我!"她声音发颤,可运足中气喊出的话,只惊飞了碑边两只麻雀。
书生己抱着胡斐消失在药田里。
宋青书接住要倒的胡夫人。
她的身子烫得惊人,额头全是冷汗,连指尖都在发抖。
他这才看见她衣襟下渗出的血,书生那一掌,竟震断了她两根肋骨。
"嫂嫂?
嫂嫂你醒醒!"他半跪着把人抱进路边破屋。
断墙漏下的光里,胡夫人的脸白得像张纸,唇上却泛着不自然的红。
她迷迷糊糊抓住他的手腕:"斐儿...斐儿还在...那坏人手里..."
"我知道,我知道。"宋青书喉头发紧。
他武功被废后,连替她止血都做不到,只能扯下自己的衣襟,笨手笨脚去按她胸口的伤口。
胡夫人突然惊醒般抓住他的手:"别...男女授受不亲..."
"都什么时候了!"宋青书急得眼眶发红,"你肋骨断了,再拖下去要人命的!"
胡夫人别过脸去。
破屋顶的草屑落在她发间,她却盯着墙角结网的蜘蛛:"我...我自己能治。"她摸出怀里的药囊,可指尖抖得厉害,药瓶"当啷"掉在地上,"你...你转过去。"
宋青书攥紧拳头转回身。
墙缝里漏进的风掀起他的衣角,他听见身后布料撕裂的声音,还有胡夫人压抑的抽气声。
等他再转过来时,她己用白绸缠住胸口,血浸透了白绸,在素裙上洇出朵暗红花。
"明日申时,竹楼。"她扶着墙站起来,每走一步都疼得皱眉,"我去救斐儿。"
"你这样根本走不了!"宋青书拦住她,"肋骨断了不能运功,那书生武功比你高,你去了是送死!"
胡夫人抬头看他。
他这才发现她眼角有细纹,像两片被风吹皱的湖:"我是他娘。"
她轻声说,"就算送死,也得去。"
宋青书突然想起昨夜胡斐塞给他的长命锁。
他抓住胡夫人的胳膊,指尖触到她腕上凸起的骨节:"我跟你去。
就算我武功废了,也能帮你引开那书生。"
胡夫人没说话。
她望着破屋外的药田,风掀起她的裙角,露出半截缠满血的白绸。
远处传来野蜂的嗡鸣,混着断肠草的苦香,像根细针,扎进两人之间的沉默里。
"先...先处理伤口。"宋青书别开眼,"你这样...走不到竹楼。"
胡夫人低头看自己的胸口。
血还在渗,把白绸染得更深了。
她咬了咬唇,从药囊里摸出半块伤药:“青书...你帮我敷在后背。"
她背过身去,月白裙衫滑落肩头,"肋骨断在右边,得...得从后面按。"
宋青书接过药。
他的手指碰到她后背时,她整个人都颤了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