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三三在绿化带里剧烈抽搐着醒来,眼睛里印着那把金钥匙印记,上面模模糊糊有“航航”字样。
枯叶混着露水沾在他脸上,鼻腔里充斥着泥土腥气和某种温热黏腻的液体味道。
他下意识用手撑地想站起来,掌心却按进一摊滑腻的东西,借着路灯余光看去,地上都是暗红的血渍,还黏着几根灰白的头发。
剧烈的头痛让他眼前发黑,喉咙里像是塞着团燃烧的棉花。
他踉跄着扶住旁边的冬青树,缓缓起身,指甲似乎要深深抠进树皮里。
事实上,三三不是扶着树起身的,他是没了重力束缚飘起身的。
耳边传来此起彼伏的尖叫和抽气声,三三这才抬起头,顺着人们惊恐的目光看过去—小树上,戳着一具扭曲的尸体。
那双穿了五年的黑色皮鞋还好好地套在脚上,鞋尖垂着凝固的血珠,在晨光里泛着暗红的光泽。
藏青色西裤膝盖处磨得发白,裤脚被露水浸得透湿,皱巴巴地堆在脚踝。
最刺眼的是那根三根拇指般粗的树枝,从尸体大张的嘴里斜斜贯穿而出,灰白发丝缠绕在树皮凸起的疙瘩上,半张脸被挤压得严重变形,的舌头从歪斜的嘴角耷拉出来,还挂着半片破碎的牙齿。
三三双腿一软,想要跌坐在潮湿的草地上。
他下意识去摸后脑勺,指腹却毫无阻碍地穿透了自己的脑袋,惊得他猛地缩回手。
又试探着触碰还在渗血的嘴角,指尖只掠过一团虚影,连温热的触感都没有。
晨跑的老太太瘫坐在地上,手里的保温杯滚出去老远,豆浆在石板路上蜿蜒成一条黄色的线。
穿制服的警察举着相机来回踱步,闪光灯明灭间,三三看见自己凸出的眼球里,倒映着六楼那扇永远敞开的窗户。
城市的楼层一楼都是铺面,三三买的房子可以叫六楼也可以叫七楼。
“快看!那人眼睛还睁着!”人群里突然有人喊了一嗓子。
三三这才发现,自己尸体的眼睛还首首地望着六楼方向,瞳孔己经开始浑浊。
几个穿睡衣的中年人挤在警戒线外,举着手机对着尸体各个角度拍摄。
其中一个染黄头发的年轻人甚至踮着脚凑近,镜头几乎要贴到他变形的脸上,嘴里还嘟囔着:“这角度发短视频肯定火。”
三三感觉胸腔里腾起一股无法抑制的怒火。
他冲过去想夺下那些手机,可双手却首首穿过对方的身体。
那个黄头发的年轻人突然打了个寒颤,莫名其妙地扭头看了眼身后,又继续对着尸体拍摄。
三三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把自己最狼狈、最不堪的样子定格成一张张照片,泪水不受控地涌出来,却在脸颊边化作虚无。
穿白大褂的法医蹲下身子检查尸体时,橡胶手套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
他们在三三染血的裤兜里摸到了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锁屏照片里航航灿烂的笑容刺得人眼睛发疼。
法医翻到通讯录,找到标着“阿勤”的号码拨了过去。
电话响到第三声时,那边接了起来,背景音里传来锅铲碰撞的声音。
“请问是三三家属吗?这里是茶城公安局法医科......”
不到半小时,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
阿勤是跌跌撞撞从车上冲下来的,白色外套的纽扣系错了位置,头发乱蓬蓬地散在肩头,拖鞋也跑掉了一只。
她一眼就看见了绿化带里那具盖着白布的尸体,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
白布边缘露出的半只鞋,鞋头磨得发亮的补丁是她三年前亲手缝的——当时三三说皮鞋还能穿,她硬是抢过来补了三道线。
“三三......”阿勤的声音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带着破风箱般的呜咽。
她扑过去想掀开白布,被警察拦住时,指甲在布料上抓出深深的褶皱。
眼泪大颗大颗砸在水泥地上,混着泥土洇出深色的痕迹。
儿子航航跟在后面,校服领口歪歪扭扭,书包带子滑落在手肘上,脸上还沾着没擦净的泪痕。
少年突然发了疯似的往前冲,被两个民警抱住,他撕心裂肺的哭喊在空地上回荡:“爸!你起来啊!你不是说等我考上大学吗!”
三三想冲过去抱住儿子颤抖的肩膀,想擦掉阿勤脸上混着鼻涕的泪水。
他伸出的手却首首穿过了航航单薄的后背,像是伸进一团烟雾里。
阿勤突然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环抱着肩膀左右张望,目光扫过三三虚化的身体时,没有激起半点涟漪。
她只是跪在地上,反复用额头磕着地面,嘴里喃喃念着:“我早该知道,早该知道......”
法医掀开白布的瞬间,航航的尖叫戛然而止。
阿勤的哭声也卡在喉咙里,发出类似受伤动物的呜咽。
三三看着自己惨不忍睹的尸体暴露在阳光下,看着阿勤瘫坐在地用拳头捶打地面,指节都磕破了皮还在不停地砸。
看着航航通红的眼眶里涌出大颗大颗的眼泪,少年颤抖着伸手触摸父亲的脸。
三三跪在妻儿面前,徒劳地张开双臂,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的泪水滴落在虚无的掌心,转瞬即逝。
警戒线外,手机拍照的咔嚓声仍在继续,有人开始对着首播镜头解说:“家人们看啊,这事儿就发生在咱们小区......”
远处,初升的太阳爬上了高楼,阳光照在三三逐渐冰冷的尸体上,照在阿勤凌乱的头发上,照在航航满是泪痕的脸上,却照不进他此刻空荡荡的“身体”里。
随着太阳的升起,三三感觉自己变轻了很多,渐渐离开了地面。
他想最后抱抱曾经的妻子和自己的儿子,他伸出手,想把正在伤心哭泣的阿勤和航航拥入怀里擦去她们脸上的泪水,手穿过他们的身体,什么都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