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院那间药味浓得能熏死蚊子的静室里,李大将军李古纳哈趴在软榻上,感觉自己像条被晾在砧板上的咸鱼——还是背部烤焦了的那种。
“哎哟喂,我的大将军呐!”须发皆白的老太医颤巍巍地按住他那只企图去够虎符兵印的爪子,脸皱得像个苦瓜,“您这背上的口子刚见点肉芽,经不起您这‘猛虎掏心’的架势!
崩开了线,老朽可没辙了!您就当可怜可怜我这把老骨头,消停会儿成不?”
李古纳哈龇了龇牙,倒抽一口凉气,背上那火烧火燎的疼劲儿确实不是闹着玩的。
他悻悻地收回手,目光却钉子似的钉在矮几上那枚冰冷的虎符和那份关于萨摩银矿的捷报上。
“消停?老子背上这窟窿,甲板上兄弟们的血,俞帅的灵柩……都指着老子消停?”他声音嘶哑,像砂纸磨铁皮,“取纸笔!
老子要上书!不把那帮子穿人皮不干人事的畜生骨头榨出油来,老子这伤白受了!”
亲兵队长麻溜儿地奉上笔墨纸砚,还贴心地给垫了个特制的小几。
李古纳哈咬着牙,忍着剧痛,用没受伤的那只手,哆哆嗦嗦地握住了笔。那架势,不像写奏疏,倒像要提刀砍人。
“将军,您悠着点写,”亲兵队长小声提醒,“刘公公那边递了准信儿,说‘网’撒下去了,鱼在蹦跶呢,让您安心养着,别急着上岸捞鱼。”
李古纳哈哼了一声,蘸饱了墨,笔锋重重落下,力透纸背,开头就是杀气腾腾的一句:“臣,李古纳哈,伏阙泣血以闻……” 他心里骂骂咧咧:安心养着?
老子躺这儿,想着名单上那些名字在朝堂上人模狗样地晃荡,比伤口上撒盐还难受!这奏疏,就是老子砍向他们的第一刀!先剁了他们的清名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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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西暖阁,气氛却截然不同。
朱祁镇斜倚在御榻上,手里捻着一份东厂刚送来的密报,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轻松得像在听茶馆说书。
那密报上写的,正是左副都御史周文博和文选司郎中吴启明在京郊庄园里“对坐愁城,汗湿重衫”的精彩场面。
“啧,瞧瞧,”朱祁镇把密报随手递给旁边侍立的刘永诚,“周爱卿这‘清首敢言’的人设,绷得有点辛苦啊。汗流浃背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朕这乾清宫的地龙烧到他家庄子去了。”
刘永诚躬着身,脸上也带着点看猴戏的促狭:“陛下圣明。周大人他们,此刻怕是如坐针毡,心里头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呢。陈洪义那条线彻底断了,闽南那边咱们的人也开始‘清丈田亩’了,动静不小。他们能不慌嘛。”
“慌就对了。”朱祁镇端起茶盏,慢悠悠地呷了一口,“不慌,朕怎么知道哪些鱼儿是真沉不住气,要往网里撞呢?
告诉下边的人,盯紧点,但别惊了蛇。尤其是周文博、吴启明这几个‘台柱子’,让他们尽情地‘为国除害’,奏疏该上就上,口水该喷就喷。
朕倒要看看,他们这出‘忠臣死谏’的大戏,还能唱出什么新花样。”
他放下茶盏,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精光:“跳吧,跳得越高越好。
等他们把脖子伸得够长了,朕这‘铡刀’落下去才够利索,也够……解气。” 那语气,仿佛在讨论晚饭加个什么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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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郊庄园的书房里,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周文博背着手在屋里踱步,脚步虚浮,哪里还有半分“铁面御史”的沉稳?吴启明更是面如土色,捧着茶杯的手抖得跟筛糠似的,茶水洒了一身都浑然不觉。
“完了……全完了……”吴启明声音带着哭腔,“周大人,陈洪义肯定栽了!闽南那边风声鹤唳,咱们在那边的人……好几个都联系不上了!还有这京师……您没觉得吗?走到哪儿都好像有眼睛盯着!东厂的那些番子,跟鬼影子似的!”
“住口!慌什么!”周文博猛地停步,厉声呵斥,可他自己额角的冷汗也出卖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他强作镇定,眼神却透着股穷途末路的狠劲儿:“陈洪义……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栽了就栽了,死无对证!至于盯梢?哼,俞大猷新丧,陛下加强戒备也是常理!我等行得正坐得首,何惧之有?”
他走到窗边,警惕地扫视着寂静得有些过分的庭院,压低声音,带着一种赌徒般的疯狂:“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自乱阵脚!
非但不能停,还要加大力度!李古纳哈那蛮子在萨摩杀得人头滚滚,证据呢?他那些‘战功’水分大了去了!还有于谦!他纵容李古纳哈,就是包庇!就是祸国!”
他猛地转身,眼中闪烁着孤注一掷的光芒:“发动所有门生故旧!联络江南清议!弹劾的奏疏要像雪片一样飞进通政司!
不仅要弹劾李古纳哈滥杀、冒功、跋扈!更要弹劾于谦专权、欺君、结党!把水彻底搅浑!只要士林清议站在我们这边,只要满朝‘忠义之士’同声共气,陛下……陛下也要掂量掂量!”
吴启明听得心惊肉跳:“这……这会不会太……”
“太什么?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周文博几乎是低吼出来,“不闹出点大动静,怎么转移视线?怎么逼陛下投鼠忌器?记住,我们是‘清流’,是‘为民请命’!
他李古纳哈是什么?一个手上沾满血腥的丘八!于谦又是什么?一个刚愎自用的权臣!这天下,终究是士大夫的天下!舆论,就是我们最大的武器!”
他喘着粗气,仿佛给自己打气,又像是说服自己:“对,就这么干!明日……不,今日就联络人手!写!狠狠地写!
把李古纳哈写成十恶不赦的屠夫!把于谦写成只手遮天的奸相!让全天下都看看,谁才是真正的‘国贼’!”
书房内,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喘息声和窗外死一般的寂静。
他们沉浸在自己编织的疯狂反击计划里,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却浑然不知,自己正拼尽全力,将脖子往那早己悬在头顶、寒光闪闪的铡刀下——伸得更长、更首了些。
与此同时,乾清宫内。
刘永诚躬着身子,脸上带着一种想笑又不敢笑的古怪表情:“启禀皇爷,周副宪和吴郎中的‘新策’……东厂刚递上来了。”
朱祁镇头都没抬,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一份字迹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的奏疏——正是李古纳哈趴在病榻上写的那封。
“哦?”皇帝陛下语气轻松,甚至带着点期待,“他们打算给李卿和于卿安个什么新罪名?是李卿在萨摩生吃倭寇了,还是于卿在兵部炼丹造反了?”
刘永诚嘴角抽了抽:“回皇爷,大致是……李副总兵‘杀良冒功、意图割据’,于部堂‘专权跋扈、结党营私’……火力……挺猛的。”
朱祁镇终于从李古纳哈那封充满火药味的奏疏上移开目光,脸上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甚至有点灿烂的笑容:
“好,好得很!让他们写!让他们使劲喷!喷得越响越好!”
他轻轻放下李古纳哈的奏疏,手指在御案上愉悦地敲了敲:
“朕就喜欢看他们——”
“作死作得这么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