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刑司的囚室,经月累月的阴冷仿佛己渗入骨髓。海兰趴在简陋的木板床上,后背的鞭伤在太医的诊治下己开始结痂,但每一次细微的动作仍会牵扯出尖锐的疼痛。这痛楚,如同警钟,时刻提醒着她那日的屈辱和姐姐在冷宫承受的苦难。她不再流泪,眼中只剩下一种沉淀下来的、冰冷的沉寂,如同深潭寒水。
药碗搁在床边的小几上,散发着浓重的苦涩气息。海兰没有立刻喝,她的指尖在粗糙的床板上缓缓划过,留下一道道无意义的痕迹,脑中却在飞速运转。
姐姐在冷宫!
这个消息像毒蛇般日夜啃噬着她的心。冷宫是什么地方?那是活人的坟墓!缺衣少食,疾病横行,更有看守太监的肆意欺凌!姐姐那般清傲的人,如何受得了?她能撑多久?弘历那道“非亲旨永不得出”的旨意,更是断绝了所有明面上的希望!
不行!绝不能坐以待毙!她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只能给姐姐送去一丝温暖,一点活下去的指望!
海兰的目光落在那个空药碗上。太医每日都会来诊脉换药,这是她目前唯一能接触到外界的渠道。负责她伤情的,是太医院一位姓叶的年轻太医,性格似乎还算敦厚。
机会!
这日,叶太医如常前来换药。海兰在他处理伤口时,刻意压抑着痛楚的呻吟,声音虚弱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叶太医……多谢您这些时日的照拂……这伤……不知何时才能大好?总躺着,骨头都僵了……”
叶太医动作轻柔,叹道:“小主安心静养,伤口愈合尚可,只是寒气入体,还需时日调养。切莫心急,落下病根就不好了。”
“是……”海兰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的算计,“只是……只是想起从前在家时,母亲常说,人若总是躺着,心气儿就没了……若能有些寄托……哪怕只是看看窗外的花草,听听鸟叫……”她说着,声音渐低,带着无限的落寞。
叶太医手上动作一顿,抬眼看了看海兰苍白消瘦的侧脸,眼中掠过一丝同情。这位海贵人,从前的确是怯懦胆小,如今遭此大难,看着倒是沉静了许多,只是这沉静里透着死寂,让人看着心酸。她口中的“寄托”,无非是想找点事做,排遣心中苦闷吧?人之常情。
“小主若觉得闷,不妨……做些女红?”叶太医试探着建议,“针线活计,最是凝神静气,于养伤也有益。”
海兰眼中适时地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女红?……倒是许久未做了。只是……这里……”她环顾简陋的囚室,意思不言而喻。
“这有何难。”叶太医心领神会,“小主需要些什么?针线布料,下官下次当值,可替小主寻些寻常的来。”
“真的?”海兰脸上露出一丝感激的、近乎卑微的笑容,“那……那就有劳叶太医了!不拘什么,素色的棉线,几根绣针,一小块素色的旧布即可……若能……再有些丝线,编个简单的络子……也是好的。”她刻意提到“络子”,这是她计划的关键。
“举手之劳,小主不必客气。”叶太医应下。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举手之劳,满足一个可怜人小小的、无害的愿望。
计划第一步:物资传递达成!海兰心中冰冷一片,面上却维持着感激的笑容。素线、素布、丝线……够了。她要给姐姐编一个络子,一个能传递消息的络子!用特定的打结方式,用丝线的颜色排序……她要告诉姐姐:活下去!海兰在想办法!外面还有人记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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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养心殿的偏殿内,气氛却截然不同。
魏嬿婉穿着一身崭新的、合体的二等宫女服制,颜色是低调的藕荷色,发髻梳得一丝不苟,仅簪着一支素银簪子,与那日落水时的装扮有几分神似,却更显干净利落。她正垂首站在茶案旁,动作行云流水般地温壶、洗茶、冲泡。热水注入白瓷盖碗,氤氲的热气裹挟着清雅的茶香袅袅升起。
她的手指纤细白皙,动作精准而优雅,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每一个步骤都恰到好处,没有半分多余的花哨,却自有一股吸引人目光的韵律。尤其是当她专注地盯着茶汤色泽时,那双沉静的墨玉眼眸,仿佛蕴藏着无尽的专注与澄澈。
皇帝弘历坐在御案后,批阅着奏折,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意和烦躁。如懿之事,虽是他亲手裁决,但心中那根刺并未拔除,反而随着时间推移隐隐作痛。朝堂上一些老臣拐弯抹角的谏言,后宫皇后贵妃明里暗里的试探,都让他不胜其烦。
“皇上,茶好了。”李玉的声音在旁响起,带着惯有的恭谨。他正欲上前接过魏嬿婉奉上的茶盘。
弘历却摆了摆手,目光从奏折上抬起,落在了茶案旁那个沉静的身影上。“让她奉过来。”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李玉心头一紧,面上却不敢显露,恭敬地退后半步:“是。”
魏嬿婉心中微动,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她稳稳地端起盛着青玉茶盏的托盘,莲步轻移,走到御案前,距离恰到好处。她屈膝行礼,将茶盏轻轻放在弘历手边触手可及的位置,动作轻柔,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皇上请用茶。”她的声音不高,清凌凌的,如同山涧泉水,在这沉闷的殿宇中格外清晰。
弘历端起茶盏,并未立刻饮用。目光却落在魏嬿婉低垂的眼睫上,那日九曲桥边,水中挣扎的苍白面容、那句关于“祭奠亲人”的低语,再次浮上心头。他开口,声音比刚才缓和了些:“你叫什么名字?在何处当差?”
“回皇上话,奴婢贱名魏嬿婉。原是御药房的粗使宫女,蒙李总管提拔,现……在养心殿奉茶。”魏嬿婉回答清晰,姿态谦卑,将功劳巧妙地推给了李玉,既不居功,又显得知礼。
“魏嬿婉……”弘历低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目光在她身上扫过,那身素净的藕荷色衣裳,让他又想起了那抹刺目的月白。“嗯,茶泡得不错。下去吧。”
“谢皇上夸赞,奴婢告退。”魏嬿婉再次屈膝,动作标准流畅,转身退下,步履轻盈,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留下淡淡的茶香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静气息。
弘历呷了一口茶,温热的茶汤滑入喉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清冽回甘,似乎真的稍稍驱散了些许烦躁。他放下茶盏,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又瞥了一眼魏嬿婉退下的方向。这个宫女……有点意思。不卑不亢,沉稳安静,泡茶的手艺也精到。尤其是那双眼睛……总让他想起一些不愿深究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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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嬿婉退到偏殿角落,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成为奉茶宫女,是她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步!这意味着她获得了接近权力核心的入场券,虽然位置尚低,但机会就在眼前。她必须抓住每一次奉茶的机会,巩固那个“沉静、本分、茶艺好”的印象,让皇帝习惯她的存在,甚至……产生一丝微妙的欣赏。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乐见她的“晋升”。
李玉站在弘历身后不远处,眼角的余光如同淬了毒的针,紧紧钉在魏嬿婉身上。危机感!浓得化不开的危机感!
这个魏嬿婉,出现得太蹊跷!先是“意外”落水在皇上面前演了一出苦情戏,博得关注。紧接着,进忠那厮就在皇上面前“无意”提起御药房有个叫魏嬿婉的宫女,心思细,手脚麻利。皇上竟也记得,随口吩咐了一句“调来试试”。然后,她就这么顺理成章地进了养心殿!
更让李玉心惊的是魏嬿婉的表现。她太沉着了!完全不像一个初来乍到的粗使宫女。奉茶的规矩一学就会,动作精准优雅得过分!面对皇上时不卑不亢,甚至……隐隐能牵动皇上的情绪!刚才皇上主动问她的名字,还夸她茶泡得好!这种无形的“存在感”,才是最可怕的!
此女心机深沉,所图非小!
李玉几乎可以肯定,魏嬿婉和进忠绝对有勾结!进忠捏着他(关于惢心)的把柄,如今又塞进来这么一个妖孽!这养心殿,怕是要变天了!他苦心经营多年的御前地位,正受到前所未有的威胁!
不行!必须想办法!李玉脑中飞快盘算:
查!必须彻底查清魏嬿婉的底细!她在御药房时都接触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和进忠是如何勾搭上的?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
盯!严密监视她的一举一动!奉茶时有无逾矩?与何人接触?尤其是和进忠!
找错!鸡蛋里挑骨头!只要她在奉茶或当差时出一点纰漏,哪怕再微小,他都要抓住机会,在皇上面前不动声色地抹黑她!让她失去这份“恩宠”!
机会很快来了。
午后,弘历批阅奏折时,似乎对一份关于江南水患的折子极为不满,眉头紧锁,周身散发着低气压。魏嬿婉掐准时间,奉上一杯新沏的、浓度稍高的碧螺春(提神醒脑)。
弘历烦躁地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就在这时,李玉眼尖地发现,魏嬿婉退下时,似乎……左脚绊了一下右脚?虽然她迅速稳住身形,几乎没有发出声音,但那瞬间的微小趔趄,还是被一首紧盯着她的李玉捕捉到了!
“嗯?”弘历似乎也察觉到了那点细微的动静,抬眼瞥了一下。
“皇上息怒,”李玉立刻上前一步,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弘历听清,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提醒”,“可是魏宫女奉茶时惊扰了圣驾?新来的宫女,规矩尚欠火候,奴才回头定当严加管教。”
这话看似请罪,实则告状!点明了魏嬿婉“新来的”、“规矩欠火候”、“惊扰圣驾”!
魏嬿婉在角落听得真切,心中冷笑。李玉果然按捺不住了!她立刻做出反应,没有辩解,而是深深屈膝,头埋得更低,声音带着惶恐:“奴婢该死!奴婢失仪!请皇上责罚!” 姿态放得极低,将“新来的”、“紧张失误”表现得淋漓尽致。
弘历正为奏折心烦,这点小事本不值一提。但李玉的话和魏嬿婉的惶恐认错,让他觉得有些小题大做,反而更添烦躁。他挥挥手,语气不耐:“罢了!一点小事!李玉,你管好你的人便是,莫要聒噪!”
李玉心中一凛,连忙躬身:“嗻!奴才遵旨!” 他没想到皇上竟如此轻描淡写地揭过,甚至隐隐有责怪他多事之意!这魏嬿婉……在皇上心中的分量,似乎比他预想的还要重一点?
第一次试探,李玉非但没占到便宜,反而碰了个软钉子。他看着角落那个依旧垂首恭立、仿佛受惊小鹿般的魏嬿婉,心中的危机感与忌惮,如同野草般疯长。
魏嬿婉则低垂着眼,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寒光。李玉的敌意,她早有预料。这场御前的暗斗,才刚刚开始。不过,有进忠这把暗刃在,有皇帝那点微妙的印象在,她魏嬿婉,绝不会轻易倒下!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殿宇,投向了冷宫的方向。姐姐,你且再忍耐些时日。妹妹我,正一步一步,走向那足以将你救出苦海、也能将仇敌碾碎的位置!
慎刑司内,海兰忍着背痛,就着昏暗的光线,用叶太医偷偷带来的素色丝线,开始笨拙而专注地编织着一个梅花形状的络子。每一根丝线的颜色,每一个结的打法,都暗藏着只有她和如懿才懂的秘密讯息。她的眼神冰冷而坚定,如同寒夜中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