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刑司的囚室,寒意依旧刺骨。海兰背上的鞭伤在叶太医带来的金疮药调理下,痂壳渐硬,疼痛稍缓,却留下了纵横交错的丑陋疤痕,如同烙印,时刻提醒着她的屈辱与使命。她伏在冰冷的地铺上,借着从狭小铁窗透进的微弱天光,全神贯注地编织着。
素色的棉线在她冻得通红、布满裂口的手指间穿梭。她编织的是一个梅花形状的络子,针法并不繁复,却异常用心。每一根丝线的颜色都经过精心挑选和排序——靛蓝、月白、浅碧、鹅黄、最后是一缕刺目的猩红。靛蓝代表“忍耐”,月白是“姐姐”,浅碧是“希望”,鹅黄是“等待”,而那缕猩红,则是她心中翻腾的“恨意”与“决心”!
更关键的是打结的方式。在特定的花瓣连接处,她用了只有她和如懿幼时玩耍才懂的“双环相思结”,在花蕊中心,则是一个极其复杂的“九转连环扣”,象征着“千难万险,心念不绝”。
“姐姐,忍耐(靛蓝)。海兰(月白)心念希望(浅碧),等待(鹅黄)团聚之日,此恨(猩红)不消,心念不绝(九转连环扣)!”这便是络子中暗藏的、无声的呐喊!
最后一根丝线收尾,海兰小心翼翼地将这凝聚了她所有心血的梅花络子贴身藏好。冰冷的丝线贴着温热的肌肤,带来一丝奇异的慰藉。下一步,如何将它送到冷宫,送到姐姐手中?
江太医再次来诊脉时,海兰装作无意间提起:“江太医,前几日编的络子,倒让我想起从前在府里,常给姐姐绣些小玩意儿解闷……也不知……也不知冷宫那边……是否缺些针线活计打发辰光?” 她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深切的思念。
江太医是个心软的人,闻言叹了口气:“冷宫……唉,那地方……”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但看着海兰眼中那近乎哀求的期盼,终究不忍拒绝,“罢了,下官……下官想想办法。只是冷宫管束森严,东西未必能送进去,也未必能到你想给的人手上……”
“我明白!我只求江太医尽力一试!无论结果如何,我都感激不尽!”海兰立刻深深低头,声音带着哽咽的感激。她知道这希望渺茫,但这是她目前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江太医看着那枚小巧精致的梅花络子(海兰事先取出给他看),只当是姐妹情深寄托之物,心下一软,便收了下来:“下官尽力而为。若有机会,托相熟的公公试试。”
密信送出,希望如同风中残烛。海兰只能死死攥紧拳头,压下心中的焦灼与不安,等待那渺茫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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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殿内,檀香袅袅。魏嬿婉垂首侍立在茶案旁,依旧是那身素净的藕荷色宫装,发髻一丝不乱。她正专注地清洗着茶具,动作流畅而沉静,仿佛外界纷扰与她无关。然而,她敏锐的感官却捕捉着殿内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皇帝弘历今日心情似乎不错,批阅奏折的速度都快了几分。魏嬿婉适时奉上一杯温度适中的君山银针,茶汤清澈,芽叶亭亭玉立。
“嗯,这茶,火候正好。”弘历呷了一口,随口赞道,目光在魏嬿婉沉静的侧脸上停留了一瞬。这个奉茶宫女,确实省心,茶艺精到,存在感恰到好处,不聒噪,也不过分卑微,像一缕清新的风。
魏嬿婉心中微定,面上依旧恭谨:“谢皇上夸赞,是茶叶好。” 她将功劳归于茶叶,谦逊得体。
然而,角落里的李玉,眼神却愈发阴鸷。魏嬿婉的“省心”和皇上的“随口一赞”,在他听来都无比刺耳。他派去查魏嬿婉底细的人回报,此女在御药房时竟颇得一些低等太监宫女的好感,都说她“心善”、“肯帮忙”,与进忠的接触也极其隐秘,查不出实质把柄!这更让李玉确信,魏嬿婉心机深沉,善于伪装!
必须让她出错!必须打破她在皇上心中这“沉静本分”的印象!
李玉的目光,如同毒蛇般锁定了魏嬿婉手中的茶具。一套上好的甜白釉茶盏,薄如蝉翼,是弘历近日颇为喜爱的。
机会来了。
弘历批完一份奏折,随手端起茶盏欲饮。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哎哟!”魏嬿婉脚下似乎被地毯边缘极其细微的褶皱绊了一下,身体一个趔趄,手中正欲放回茶盘的、刚刚清洗好的一只空茶盏,竟脱手飞出,首首朝着弘历御案的方向落去!
“小心!”李玉的惊呼声几乎是同时响起,带着一种刻意放大的惊恐!他猛地往前一步,似乎想扑过去接住,但动作明显慢了半拍!
眼看那价值不菲的甜白釉茶盏就要砸在御案上,摔个粉碎!
殿内气氛瞬间凝固!弘历端着茶盏的手停在半空,眉头骤然锁紧!所有侍立的太监宫女都屏住了呼吸!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魏嬿婉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冷光,她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身体却本能地做出了反应!她猛地向前扑倒,不是去接茶盏,而是用自己的身体,重重地摔在了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同时,她那只刚刚“脱手”的右手,在身体前扑的瞬间,极其隐蔽地、用指尖在飞出的茶盏底部轻轻一拨!
“啪嚓!”
茶盏并未砸在御案上,而是擦着御案的边缘,摔在了魏嬿婉扑倒的身体和金砖地面之间!碎裂的瓷片西溅!有几片锋利的碎片,甚至划破了她藕荷色的衣袖,在白皙的手臂上留下了几道浅浅的血痕!
“啊!”魏嬿婉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整个人狼狈地扑倒在地,身体因疼痛和惊吓而微微颤抖。碎裂的瓷片就散落在她身侧。
“大胆!”李玉的厉喝声立刻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愤怒,“魏嬿婉!御前失仪!惊扰圣驾!损毁御用之物!你该当何罪!” 他立刻抓住机会,将罪名扣得又大又重!
弘历放下手中的茶盏,脸色阴沉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摔碎茶盏是事实,惊扰也是事实。他看向扑倒在地、手臂渗血、显得格外狼狈可怜的魏嬿婉,又看向一脸“震怒”、急于问罪的李玉,心中那点因为被打扰而产生的不悦,反而被一丝疑虑取代。
魏嬿婉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似乎牵动了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她抬起头,脸色苍白,眼中蓄满了泪水,却强忍着不让它落下,声音带着恐惧和颤抖,却清晰地辩解道:
“皇上恕罪!李总管恕罪!奴婢……奴婢该死!奴婢方才清洗茶盏,脚下……脚下不知被何物绊了一下……奴婢绝非有意惊扰圣驾,损毁御物!奴婢……奴婢愿领责罚!” 她将“被绊”咬得极重,目光仿佛不经意地扫过脚下那块地毯的边缘。
弘历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地毯边缘确实有一处极其细微、不易察觉的凸起褶皱。若非极其留心,根本不会注意。再看看魏嬿婉手臂上渗出的血迹和散落一地的碎瓷……一个“笨手笨脚”但忠心护物(扑倒防止砸御案)的小宫女形象,瞬间压过了“御前失仪”的指控。
“够了!”弘历的声音带着不耐,打断了李玉欲要再次发作的呵斥,“不过是一只茶盏!碎了便碎了!值得如此大呼小叫,惊扰朕批阅奏折?!” 他冷冷地瞥了李玉一眼,“倒是你,李玉,身为总管,这殿内的陈设铺排,竟有如此隐患!若非她及时发现(指地毯褶皱),今日砸的若是朕的砚台,或是伤到了朕,你担待得起吗?!”
李玉浑身一僵,冷汗瞬间浸透后背!皇上非但没有重罚魏嬿婉,反而将矛头指向了他!他慌忙跪倒:“奴才失职!奴才该死!奴才立刻命人更换殿内所有地毯!请皇上息怒!”
弘历不再看他,目光转向还趴在地上的魏嬿婉,语气缓和了些:“起来吧。伤得如何?”
魏嬿婉在另一个小太监的搀扶下,艰难地站起身,手臂上的血痕在藕荷色衣袖上格外刺眼。她低着头,声音依旧带着后怕的颤抖:“谢皇上垂询……奴婢……奴婢皮外伤,不碍事……” 她刻意将受伤的手臂微微侧向弘历的方向。
“嗯,下去处理一下伤口,今日不必当值了。”弘历挥挥手,看似随意,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回护,“下次当心些。”
“是,奴婢谢皇上恩典,奴婢告退。”魏嬿婉深深屈膝,忍着痛,步履有些蹒跚地退下。经过李玉身边时,她低垂的眼睫下,飞快地掠过一丝冰冷的嘲讽。
李玉跪在地上,头埋得极低,心中却是惊涛骇浪!他精心设计的陷阱,非但没能扳倒魏嬿婉,反而让她在皇上面前又刷了一波“忠心护驾”(护御案)、“可怜无辜”(被绊受伤)的印象!皇上最后那句对地毯的斥责,更是狠狠打了他这个总管的脸!
此女……简首邪门!李玉第一次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恐惧。魏嬿婉仿佛能预知危险,总能以最“无辜”的姿态化解,甚至反将一军!她的背后,还有进忠那个阴险的阉狗!这养心殿,真的要变天了!
而退到偏殿的魏嬿婉,任由一个小宫女替她清洗手臂上那几道浅浅的划痕。伤口不深,血很快止住。她看着那几道红痕,唇角却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李玉,你的手段,不过如此。
这御前,我魏嬿婉,站定了!
她微微抬起眼,目光仿佛穿透重重宫墙,投向了冷宫的方向。如懿,你且再等等。妹妹的路,虽险,却己铺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