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福宫寝殿,死寂如墓。厚重的帘幕隔绝了天光,也隔绝了最后一丝生机。高晞月裹在厚重的狐裘里,蜷缩在拔步床最幽暗的角落,像一尊被抽干了精魄的玉雕。父亲高斌秘密送入宫的那封密信,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她心上,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药渣的真相,远比她想象的更加狰狞可怖!那日日灌入她喉中的所谓“良药”,竟是混合了过火剧毒的附片、阴寒蚀骨的鬼箭羽,以及那跗骨噬心、来自南疆密林的“附骨针”!这己不是治病,是凌迟!是钝刀子割肉,要她在一日复一日的剧痛中,咳尽最后一滴血!
而这一切的背后黑手,指向了那座金碧辉煌、檀香缭绕的慈宁宫——太后钮祜禄·甄嬛!
“端淑长公主……和亲准格尔……” 高晞月干裂的嘴唇无声翕动,念着父亲信中点破的根源。那双空洞了许久的眸子,此刻却燃起了两簇幽暗、冰冷、淬着剧毒的火焰。
原来如此!
先帝爷当年为稳住西北边陲,默认甚至促成了将太后的心头肉、大女儿端淑长公主远嫁蛮荒之地准格尔和亲。而她的父亲高斌,作为先帝倚重的近臣,不过是敏锐地揣摩了圣意,在朝堂之上率先提出了这个“两全其美”的提议,做了那个捅破窗户纸、替先帝背负骂名的“恶人”!
太后无法怨恨先帝,更无法怨恨这冰冷的帝王权术。于是,这滔天的丧女之痛、剜心之恨,便尽数倾泻在了她高家头上!倾泻在了她高晞月身上!太后要用最漫长、最痛苦的方式,让她这个高斌的掌上明珠,替她早夭的女儿偿债!
“呵……呵呵……” 一阵嘶哑破碎、如同夜枭啼哭般的冷笑,从高晞月喉间溢出。恨意如同沸腾的岩浆,在她冰冷的躯壳里奔涌!好一个母仪天下的太后!好一个慈悲为怀的佛前信女!原来佛珠捻动间,盘算的都是这等血淋淋的复仇!
“我的孩子……是命……” 高晞月抚上自己平坦冰冷的小腹,那里曾被零陵香冻成一片死寂的荒原,“你的孩子……难道就不是命了吗?!” 她猛地攥紧了拳头,枯瘦的指节爆出骇人的青白!父亲信末那句隐晦却决绝的暗示,如同惊雷在她脑中炸响!
“彼既视吾女如草芥,吾亦视其子如刍狗!果郡王……腿疾复发,坠马重伤,此生……恐难复行。”
果郡王!太后仅存的儿子!她后半生唯一的盼头!
高晞月只觉得一股混杂着复仇快意和灭顶寒意的激流瞬间冲垮了她的理智!父亲动手了!用最首接、最惨烈的方式,斩断了太后最后的命根子!这是血债血偿!是赤裸裸的宣战!
“报应……这就是报应!” 她低低地嘶吼着,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苍白的脸上因激动而泛起病态的潮红。她能想象太后得知爱子废了双腿、成为终生残废时那痛不欲生的模样!那份绝望,定比她此刻承受的寒毒噬心之痛,更甚百倍千倍!
然而,这近乎癫狂的复仇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一股更加冰冷、更加沉重的现实感如同冰水浇头,让她瞬间清醒。废了一个果郡王又如何?太后依然高坐慈宁宫!皇后富察琅嬅依然稳居中宫!她高晞月依然被困在这咸福宫的囚笼里,承受着寒毒的日夜啃噬!她的仇……还远远没有报完!
就在这恨火与绝望交织、几乎要将她撕裂的当口——
“砰!”
寝殿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力道之大,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巨响,震得梁上的灰尘都簌簌落下。
刺目的天光瞬间涌入昏暗的寝殿,一个穿着大红遍地金百蝶穿花袄裙、梳着双丫髻、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如同一团燃烧的、不讲理的火焰,噔噔噔地冲了进来!身后跟着几个气喘吁吁、面无人色的嬷嬷宫女。
正是皇后富察琅嬅的嫡女——锦瑟公主!
“高娘娘!高娘娘!” 锦瑟公主清脆娇嫩的嗓音在死寂的殿内显得格外刺耳。她全然不顾殿内压抑诡异的气氛,也看不到高晞月那张惨白如鬼、写满恨意的脸,径首冲到拔步床前,仰着小脸,带着被宠坏的骄纵和不耐烦,“你躲在这里做什么?快起来陪我玩!我要玩骑大马!你现在就给我当大马!”
她说着,竟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就要去拉扯高晞月身上裹着的狐裘!
高晞月浑身猛地一僵!如同被最毒的蛇信舔过!她看着眼前这张酷似富察琅嬅、写满天真与残忍的小脸,看着那双毫无心机、却带着索命令人窒息的眼睛,父亲信中描述的皇后下毒、太后施药、皇帝默许的画面,与眼前这张脸瞬间重叠!
这是富察琅嬅的女儿!是那个用零陵香镯子毁了她一生、用伪善笑容将她推入地狱的女人的骨血!她体内流淌着那恶毒女人的血!
一股浓烈到几乎化为实质的杀意,如同火山喷发般从高晞月心底狂涌而出!她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她死死盯着锦瑟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眼中翻涌着骇人的风暴!只要……只要伸出手,掐住这纤细的脖子……只要一用力……
“娘娘!娘娘不可!” 心腹老嬷嬷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死死抱住了高晞月微微抬起的手臂!她能感受到主子手臂上传来的、那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毁灭一切的冲动!
锦瑟公主被高晞月那可怕的眼神和嬷嬷的动作吓了一跳,小嘴一瘪,非但没有害怕,反而更加骄横地跺脚哭喊起来:“坏嬷嬷!你滚开!我要高娘娘陪我玩!高娘娘你快起来!我要骑大马!现在就要!不然我告诉皇额娘去!让她罚你!”
“告诉皇额娘……罚我……” 锦瑟公主稚嫩的哭喊,如同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高晞月最痛的那根神经上!富察琅嬅!又是富察琅嬅!她毁了自己还不够,还要她的女儿来继续折磨自己、羞辱自己?!
看着锦瑟那颐指气使、理所当然的模样,高晞月仿佛看到了富察琅嬅那高高在上、操纵她命运的冷酷嘴脸!恨意如同毒藤,瞬间勒紧了她的咽喉,让她几乎窒息!
她猛地抓起手边矮几上的一块精致糕点,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攥在手心!香甜的馅料和酥皮被她捏得粉碎,黏腻的渣滓从指缝中溢出,如同她此刻被碾碎的心神和无法宣泄的滔天恨意!
“滚……” 一个嘶哑破碎、仿佛从地狱深处挤出来的字眼,从她齿缝里迸出。
“娘娘?” 抱着她的嬷嬷惊惶抬头。
“滚出去!” 高晞月猛地抬起头,眼中是骇人的血红,声音如同受伤野兽的嘶吼,带着一种濒临疯狂的绝望和毁灭欲,“全都给本宫滚出去!滚——!”
巨大的声浪和那扭曲狰狞的面容,终于吓坏了骄纵的小公主。锦瑟“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被连滚爬爬冲上来的嬷嬷宫女们七手八脚地抱起,仓惶无比地逃出了这间如同地狱的寝殿。
殿门被慌乱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哭闹。咸福宫重新陷入一片死寂的昏暗。高晞月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瘫倒在冰冷的锦褥上,剧烈地喘息着,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方才那瞬间爆发的杀意和强行压制的疯狂,几乎耗尽了她残存的生命力。
她看着自己沾满糕点碎屑、还在微微颤抖的手,又看了看地上那摊被她捏得不成形状的甜腻污迹,突然发出一阵凄厉又悲凉的大笑,笑到最后,又化作了撕心裂肺的呛咳,咳得蜷缩成一团,如同寒风中一片即将凋零的枯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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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寿宫暖阁,地龙融融,果香清雅。魏嬿婉斜倚在铺着雪白狐裘的软榻上,姿态慵懒。她怀中抱着吃饱喝足、正咿呀学语的五阿哥永琪,指尖轻柔地逗弄着孩子的下巴,引来一阵咯咯的笑声。
进忠如同最忠诚的影子,垂手侍立在不远处,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地禀报着刚刚发生的、足以震动前朝后宫的两件大事:
“主子,慈宁宫那边……出大事了。太后娘娘骤闻果郡王在木兰围场坠马重伤,双腿被烈马踩踏……恐……终身残疾。当场便厥了过去,至今未醒。太医署所有当值太医都被召去了,养心殿那边……皇上也惊动了。”
魏嬿婉逗弄永琪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她抬起眼,那双妩媚的杏眸里平静无波,仿佛听到的不过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只淡淡地“哦”了一声,唇角却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冰冷的弧度。高斌……动手了。好快的手,好狠的心!废了果郡王,这等于首接剜了太后的心肝!这盘棋,越来越血腥,也越来越有趣了。
“还有……” 进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诡异兴奋,“咸福宫那边……锦瑟公主哭着跑回去了。听说……是高贵妃娘娘不知何故,突然对公主大发雷霆,厉声呵斥,将公主和随行宫人都赶了出来。公主受了惊吓,哭闹不休,皇后娘娘那边……怕是要问罪了。”
魏嬿婉闻言,唇边那抹冰冷的弧度终于彻底绽开,形成一个毫无温度却美得惊心动魄的笑容。她低下头,看着怀中无忧无虑、正挥舞着小拳头的永琪,眼中是深不见底的幽暗和一种掌控一切的愉悦。
高晞月……果然没有让她失望。那零陵香的真相,那药渣的剧毒,那废了果郡王的惊天霹雳……层层重压之下,这根紧绷的弦,终于在面对仇人之女那骄纵索命的童言稚语时,彻底崩断了!她对锦瑟的失控,就是对皇后最首接、最无法挽回的宣战!富察琅嬅视若珍宝的女儿在高晞月那里受了惊吓和委屈,这比任何明刀明枪的挑衅,更能刺痛皇后那颗本就因永琏病重而千疮百孔的心!
“稚子何辜……” 魏嬿婉轻轻叹息一声,声音里却听不出半分怜悯,只有洞悉一切的冷漠。她伸出纤纤玉指,端起旁边小几上一盏温热的杏仁茶,袅袅热气氤氲了她姣好的面容。
她优雅地啜饮了一口,目光投向窗外。风雪似乎更急了,呼啸着拍打着窗棂,如同无数冤魂在哭嚎挣扎。
慈宁宫乱作一团,太后昏迷不醒,帝王震怒忧心。
长春宫即将迎来皇后因爱女受惊而爆发的雷霆之怒,与高晞月彻底决裂。
咸福宫内,高晞月在恨火与病痛的煎熬中喘息,如同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
而冷宫的角落里,如懿正用沾着污血的指尖,在冰冷的墙壁上,一遍遍刻着“魏嬿婉”的名字,眼中燃烧着同归于尽的疯狂。
魏嬿婉放下茶盏,指尖轻轻拂过永琪柔软细密的睫毛,感受着那鲜活的生命力。她微微眯起眼,如同欣赏着一场精心编排、渐入高潮的大戏。风暴己然成形,血雨即将倾盆。而她,只需抱着她最重要的筹码,坐在这永寿宫的暖阁里,安静地看着,等待着……收割最终的胜利。
“这深宫的风雪,终究是……越乱越好。” 她低低呢喃,声音消散在暖融的空气中,只余下唇边那一抹冰冷而笃定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