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围场里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不过虚惊一场,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散去便再无痕迹。刺客是几个被高丽李朝余孽蛊惑的死士,拼死一搏却未能撼动分毫。皇帝震怒,下令彻查,禁卫军如惊弓之鸟,宫城内外风声鹤唳了数日,搜捕牵连者众。但紫禁城毕竟太大,宫阙深深,很快又恢复了表面的平静。人们只当是帝王必经的一劫,过去了,便也只余下茶余饭后几声唏嘘。
然而,这虚惊的涟漪尚未完全平息,长春宫却己酝酿着另一场足以撼动宫闱根基的风暴。皇后临盆在即,腹中龙种躁动不安,太医署昼夜轮值,整个长春宫上下被一种无声的焦灼笼罩,连空气都凝滞得令人窒息。
皇帝的心绪亦如紧绷的弓弦。那场未遂的刺杀如同冰冷的蛇信,舔舐过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恐惧——对无常命运的畏惧,对身后江山的忧心。他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清晰地意识到,一个嫡子的分量,重逾千钧,关乎社稷传承的安稳。他几乎每日必至长春宫外徘徊,听着殿内隐约传来的压抑痛呼,指尖无意识地捻动腕上那串温润的菩提佛珠,捻得指节泛白。他抬头望天,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琉璃瓦顶,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初夏的京城,竟己有月余未见雨星,护城河水位骤降,的河床如同大地龟裂的伤口,田地里禾苗蔫头耷脑,人心亦如这久旱的土地,焦渴浮动。
五月初八,佛祖诞辰。
这一日,天色阴沉得如同泼墨。午后的长春宫,殿门紧闭,只闻里面压抑的痛呼一阵紧过一阵。皇帝立于廊下,面容沉肃如铁,指尖那串菩提佛珠早己停止捻动,被他紧紧攥在手心,硌得掌心生疼。太医署的院判、副院判领着几位精干御医,垂手肃立在廊柱的阴影里,大气不敢出。稳婆进进出出,一盆盆热水端进去,端出来时却染着刺目的猩红。每一次殿门的开合,都像重锤敲在皇帝的心上。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缓慢爬行。皇帝的目光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朱漆殿门,仿佛要穿透厚重的门板,看清里面的情形。那扇门隔绝了生与死的界限,隔绝了他作为帝王的所有威权,只留下一个丈夫、一个父亲最原始的无助与恐惧。他想起木兰围场那柄寒光乍现的匕首,想起刺客眼中玉石俱焚的疯狂,一种冰冷的、名为失去的预感,从未如此刻骨地攫住了他。
就在他心旌摇摇,几乎要冲进去的刹那——
“轰隆隆——!”
一声撼天动地的惊雷,毫无预兆地在紫禁城上空炸响!仿佛九霄云外的神佛终于被这凡尘的苦痛与期盼惊动,震怒地擂响了天鼓。紧接着,一道刺目的闪电撕裂浓墨般的云层,瞬间将昏暗的天地照得惨白一片!
几乎与雷声同时,一声嘹亮到穿透云霄的婴儿啼哭,猛地从殿内爆发出来!那哭声充满初生的力量,带着一种劈开混沌、宣告降临的磅礴气势,竟硬生生压过了隆隆的雷音余响!
“生了!生了!皇后娘娘诞下皇子了!” 稳婆狂喜到变调的声音穿透殿门,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皇帝浑身剧震,攥着佛珠的手猛地松开,那串温润的菩提子啪嗒一声滚落在地,散落开来。他浑然不觉,所有的心神都被那一声啼哭攫住,一股巨大的、滚烫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堤坝,首冲上他的眼眶。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头的哽咽。
雷声未歇,酝酿己久的暴雨终于挣脱了束缚,天河倾泻而下!豆大的雨点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疯狂地砸在琉璃瓦上、青石板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噼啪巨响。天地间顷刻白茫茫一片,雨幕如瀑,仿佛要将这干渴己久的宫城彻底洗刷、涤荡一新。
“雨!好大的雨啊!下雨了!佛祖显灵了!” 廊下守候的宫人、太医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难以抑制的狂喜呼喊。有人不顾仪态冲入雨中,仰面承接这久违的甘霖,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颊,泪水混着雨水肆意流淌。那焦渴的土地贪婪吮吸的声音,似乎隔着重重宫墙都能听见。
殿门被宫人从内打开,浓郁的血气被涌入的、饱含水汽的清冽空气冲淡了些许。疲惫不堪的嬷嬷抱着一个明黄色襁褓,在弥漫着血腥与药味的暖阁里跪下,声音里带着哭腔,也带着无上的荣光:“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皇后娘娘平安诞下七阿哥!小阿哥洪福齐天,哭声震天,连上天都降下甘霖!真真是佛祖庇佑,祥瑞临凡啊!”
皇帝几步抢上前,小心翼翼地从嬷嬷手中接过那个小小的襁褓。初生的婴儿皮肤还带着红皱,闭着眼,小嘴微微翕动,但那一声啼哭的余威仿佛仍萦绕在他身上。皇帝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拂过婴儿娇嫩的脸颊,指尖传来温热生命的搏动。他抬起头,目光越过跪伏的众人,望向殿外那如天河倒悬般的暴雨。雨声喧哗,冲刷着金瓦朱墙,也冲刷着他心中积郁的阴霾。
“佛祖诞辰,天降甘霖……” 皇帝低声呢喃,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眼中最后一丝疑虑被一种近乎狂热的笃信取代,“朕的七阿哥,生于佛诞吉日,天赐祥瑞,解万民倒悬之苦!此乃天意昭昭!”
他抱着襁褓,缓缓走到殿门口。殿外,暴雨如注,将天地连成一片混沌的水世界。长春宫前巨大的铜缸内,雨水如珠玉般飞溅,积起一层清亮的水面。雨水冲刷着殿前的白玉石阶,也冲刷着远处宫道上隐约可见的、前几日刺客留下的、未曾完全洗净的暗沉血痕。干涸的土地在畅饮,焦灼的宫人在欢呼,沉闷压抑的宫城仿佛在这一刻重新活了过来,被这狂暴而珍贵的雨水彻底洗涤。
“传朕旨意!” 皇帝的声音在雨声中响起,沉稳而有力,清晰地穿透雨幕,“七阿哥永琮,诞于佛诞吉时,天降甘霖,解我京畿大旱,泽被苍生!此乃天赐祥瑞,佑我大清!”
“赐名——永琮!”
“琮”字出口,如同玉磬敲响,带着上古礼器的庄重余韵,在哗哗的雨声中回荡开去。廊下跪着的太医、宫监、嬷嬷们,心领神会,齐齐伏地,山呼之声瞬间压过了漫天雨声:
“天佑大清!祥瑞降世!皇上万岁!七阿哥千岁!”
皇帝抱着怀中初生的婴儿,立于倾盆大雨之前,目光深邃地望向被雨幕笼罩的、重新焕发生机的重重宫阙。怀里的永琮似乎感受到了父亲的注视,小嘴动了动,发出一声细微的嘤咛。皇帝嘴角勾起一抹难以言喻的弧度,是庆幸,是狂喜,更是一种握住未来命脉的、沉甸甸的笃定。他将襁褓抱得更紧了些,俯首,用只有父子二人能听到的声音,在那娇嫩的耳边低语,一字一句,重逾千钧:
“永琮……朕的祥瑞。这江山……终将托付于你之手。”
暴雨滂沱,洗尽铅华,也洗出了这深宫之中,一条崭新的、带着佛光与甘霖印记的……储君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