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铮睁开眼,眼底布满红血丝,目光锐利地扫过白雅递来的东西。那是几份不同年份的工程材料采购清单和报销凭证。
“表面看,是去年尾矿库加固工程用的高强度特种螺纹钢。”白雅纤细的手指快速在几份清单的关键项上划过,指尖带着微微的凉意,“但仔细看供应商、批号,还有……”她又抽出一张泛黄的旧单,“这是三年前,镇中心小学校舍危房改造时,同一家供应商提供的同规格钢材的采购凭据。”
陆铮的目光在两张单子上来回扫视,瞳孔骤然收缩——尽管名称和项目不同,但供应商代码、钢材型号、甚至那细微的批次标识,都完全一致!
“你是说……张金山把三年前本应该用于校舍改造的钢材……”陆铮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一种毛骨悚然的荒谬感而变得艰涩,“……挪用了?用在了他自己的矿上?”
“不止挪用,”白雅的声音沉下去,清澈的眼眸里燃烧着冰冷的怒焰,“这批次钢材,当时质检报告就显示部分抗拉强度不达标,是次品!小学校舍改造因此紧急更换了另一批材料,这些次品本该退回处理!但你看这里——”她的指尖重重戳在那张尾矿库的报销单上,“它们消失了,然后,出现在了张金山的矿上,成了‘合格品’!”
轰!
陆铮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三年前……那个闷热得令人窒息的雨季……镇中心小学那排破旧的教室在暴雨中轰然垮塌的画面,如同鬼魅般清晰地浮现出来!尘土飞扬,孩子们的哭喊撕心裂肺……还有那个被埋在废墟下,最终没能救出来的小班长……那个总是把仅有的半块馒头偷偷塞给更瘦小同学的男孩……
“他叫……李石头。”陆铮的声音像是从砂砾里磨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他猛地闭上眼睛,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那股撕裂他脏腑的剧痛,此刻超越了腋下伤口的折磨,汹涌着要将他的理智吞噬。原来那场夺走生命的灾难,那压垮孩子们课桌的沉重废墟,其下竟埋藏着如此肮脏的偷梁换柱!张金山!他贪下的何止是钱?那是命!是那些孩子本该拥有的朗朗书声!
“证据!”陆铮猛地睁开眼,眼底的血红如同燃烧的岩浆,死死盯着白雅,“铁证!能钉死他的铁证!光有这些单据还不够!人证!物证!链条!”
白雅被他眼中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火焰灼了一下,但随即被一股同样强烈的决心取代:“给我时间,陆区长!只要给我权限深挖当年的采购流程、入库记录、质检报告去向、报废处理记录……这些单据就是最锋利的矛头,顺着它,一定能找到那个被掩盖的‘消失点’!”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技术专家特有的、斩钉截铁的穿透力。
看着眼前女子清冷脸庞上不容置疑的坚定,陆铮心头翻涌的暴戾岩浆奇异地平息了一瞬。他想起那个在泥泞中夺来的U盘。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那个冰冷的黑色金属块。
“还有这个。”他的声音低沉而凝重,“昨晚……从袭击我的人身上抢到的。加密的。”他将U盘递向白雅,“省环科院……有办法吗?”
白雅的目光落在那个沾着泥点、带着陆铮体温的U盘上,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她没有丝毫犹豫,郑重地伸出双手接过:“交给我!”
正午时分,东桥镇政府那间狭小的办公室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陆铮坐在办公桌后,桌上摊开着几份需要他签字的文件,但笔却悬停在半空。他的目光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上,眼神却穿透了云层,落在那个吞噬了幼小生命的、三年前的雨季废墟上。李石头……那孩子被挖出来时,手里还死死攥着半截粉笔……
门被轻轻敲响,节奏稳定。
“进。”陆铮收敛心神,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
门开了。进来的却不是白雅,也不是任何一个镇政府的工作人员。一个穿着剪裁极为合体的深灰色行政夹克、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脸上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公式化的笑容,既不显得过分热情,也不让人觉得疏离。
“陆铮同志吧?你好。”中年男人主动伸出手,动作标准而有力,“省委办公厅,综合三处,刘国栋。”
省委办公厅?陆铮的心猛地一沉,但面上波澜不惊,起身与对方握手:“刘处长,你好。”指尖传来的力道沉稳,带着一种体制内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温度。
刘国栋的目光在陆铮脸上飞快地扫过,掠过他眉宇间难以完全掩饰的疲惫和一丝病态的苍白,然后很自然地落在办公室简陋的陈设上,带着一种上级审视下级的意味。
“陆区长带伤坚持工作,这份精神值得肯定。”刘国栋拉开椅子坐下,笑容依旧温和,却像一层完美的油彩,覆盖着其下的冰冷实质,“省里领导一首很关心东桥的发展,特别是金山矿业,作为本市的支柱企业,它的稳定,关系到市里乃至省里的产业布局和财政收入大局。”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语重心长,“最近呢,省里收到一些……不太和谐的声音。关于东桥修路项目的一些争议,还有对金山矿业经营上的一些……质疑。”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首视着陆铮,那层油彩般的笑容似乎淡去了一些,露出其下冰冷的底色:“领导让我带句话:发展是硬道理,但稳定,是发展的前提!东桥的情况特殊,牵一发而动全身。陆铮同志,你是年轻干部,有闯劲是好事,但也要懂得权衡,要有大局观。有些事,要讲究方式方法,要懂得适可而止。”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秤砣,精准地落在陆铮心头那架名为“正义”的天平上,让它不断下沉。他看着刘国栋那张滴水不漏的脸,脑海中却清晰地浮现出昨夜那通来自省城赵副秘书长的电话,两股来自不同方向的压力,此刻竟在“稳定”、“大局”的幌子下,如此诡异地汇合了。张金山那张布满獠牙的笑脸,其根系,早己盘根错节地深深扎进了省城的权力土壤!
陆铮放在桌下的手缓缓握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刺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刘处长的指示我明白了。东桥的发展,离不开稳定的环境。”
“明白就好。”刘国栋的笑容重新变得完美起来,他站起身,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工作传达,“那就不打扰陆区长工作了。希望东桥在你的带领下,能平稳、有序地发展。”他伸出手,再次与陆铮一握。这一次,陆铮清晰地感受到了对方掌心那份运筹帷幄的冰凉。
送走刘国栋,办公室的门轻轻关上,隔绝了那层虚伪的官腔。陆铮缓缓坐回椅子,后背被冷汗浸透,贴在冰冷的椅背上。阳光透过窗户,在他眼前投下一条惨淡的光带,灰尘在其中无声地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