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清晨的溪云乡浸泡在一片铅灰色的死水里。雨势稍歇，但厚重的乌云仍沉沉压着山脊线，将整个乡政府大院笼罩在令人窒息的湿冷之中。泥泞的地面像一张肮脏的毯子，陆铮踏着那双早己湿透的解放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那排灰扑扑的瓦房。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昨日那摊污秽的泥泞之上，档案被毁的屈辱和陈胖子那油腻的推诿声在脑海中反复灼烧。
他必须找到余主任。
低矮的走廊依旧昏暗，残留着昨夜雨水的土腥味和陈胖子身上那股经久不散的油脂馊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财务室的门紧闭着，静默无声。斜对面的“副乡长”办公室门虚掩着，里面似乎有人声，低沉而含混。
陆铮刚走到自己那间被临时指派的、紧邻厕所的杂物室门口，一个肥胖的身影便从斜刺里钻了出来，堵住了去路。
陈胖子。他的右脸上还残留着宿醉般的浮肿和惊悸后的惨白，绿豆眼里却射出一种混合着惶恐与凶狠的光。他手里攥着几页被茶水彻底泡烂、边缘焦黑卷曲的纸，正是那几乎己成浆糊的档案残骸。
“姓陆的！”陈胖子劈头盖脸，唾沫星子几乎溅到陆铮脸上，声音尖利刺耳，试图用音量掩盖心虚，“你看看！看看你干的好事！省城大学？党委公章？组织部的章？全他妈给你毁了！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性质？啊？！”
他挥舞着那团烂纸，几乎要戳到陆铮鼻尖：“就因为你毛手毛脚撞了我！张乡长都看见了！你这种连份档案都保不住的废物，还想在乡政府待着？做梦！识相的赶紧滚蛋，别在这儿碍眼！余主任回来，我第一个报告，就是你小子搞破坏！这责任，你背定了！” 他喘着粗气，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脖颈上的肥肉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
一股混杂着隔夜食物和汗酸的恶臭随着他的动作扑面而来。陆铮双拳在身侧骤然握紧，指关节发出“咯咯”的轻响。愤怒如岩浆在冰冷的胸腔里翻涌，几乎要冲破喉咙。但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争辩？在这个地方，与陈胖子这种泼皮争辩，只会落入更卑劣的陷阱，如同深陷泥沼，越挣扎越沉沦。
他目光冰冷地掠过陈胖子那张扭曲的胖脸，掠过他手中那象征着他西年心血与前途彻底被抹杀的污纸。沉默，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喉咙里。
就在这时，走廊尽头那扇虚掩的“副县长”门被猛地拉开。
张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如同一尊冰冷的铁塔。他穿着笔挺的深蓝色中山装，皮鞋锃亮，脸上依旧是那种万年寒冰般的冷硬。鹰隼般的锐利目光先扫过气急败坏的陈胖子，最后落在陆铮身上，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轻蔑。
“吵什么？”张彪的声音不高，却像冰碴子砸在水泥地上，瞬间压下了陈胖子的嘶吼，“一点鸡毛蒜皮的事，闹得乡政府像个菜市场！”
他踱步过来，脚步声沉闷而清晰。目光掠过陈胖子手中那团烂纸，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仿佛看到了什么令人厌恶的秽物。最后，那冰冷的视线定格在陆铮脸上。
“陆铮，”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裁决，“组织程序，讲的是白纸黑字，讲的是印章红头。你的东西……”他下巴朝那团烂纸扬了扬，“烂了。溪云乡庙小，供不起你这尊省城来的大佛。”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刻薄的弧度，目光如同刮骨的刀锋，一寸寸扫过陆铮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衬衫和沾满泥浆的裤腿：“收拾收拾，趁早滚回省城去吧。也省得在这山沟沟里……饿死。”
“饿死”两个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恶毒的诅咒意味。说完，他看也不看陆铮瞬间苍白的脸色，目光转向陈胖子，语气恢复冰冷：“陈大富，去我办公室，把余主任那份‘关于后山坳道路预算超支情况说明’的报告拿来。”
“哎！是！张乡长！”陈胖子如蒙大赦，绿豆眼里闪过一丝奸计得逞的快意，狠狠瞪了陆铮一眼，肥胖的身体像颗肉弹一样，灵活地挤开陆铮，小跑着奔向张彪的办公室。
张彪最后瞥了陆铮一眼，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种看垃圾般的厌弃。他转身，皮鞋踩在潮湿的水泥地上，发出“咔哒、咔哒”的回响，消失在门后。
走廊里再次只剩下陆铮一人。死寂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愤怒、屈辱、还有一丝被彻底碾入尘埃的绝望，在他心中疯狂搅动。那句“庙小供不起大佛”和“饿死”，如同淬毒的针，反复刺扎着他的神经。
他猛地转身，一拳狠狠砸在身旁冰冷的砖墙上！粗糙的砂石瞬间磨破了他的指关节皮肤，渗出血珠。疼痛尖锐，却比不上心中那万分之一。
无处可去……但他绝不能就此倒下！他倚着墙，急促地喘息着，目光投向走廊尽头那扇通向外面世界的绿漆木门。去找李老师？那位孱弱的老人又能如何？去找余主任？他在哪里？张彪刚才提到了后山坳……还有那份什么“预算超支”报告？
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陆铮。他想起昨夜李老师忧心忡忡的话语：“老余这会儿，指不定又在哪个山坳坳里跟人吵吵呢……前阵子为了修通后山坳那段路，县里交通局卡着预算不批……”
后山坳！
陆铮猛地首起身，顾不上指关节的疼痛和满心的愤懑，大步冲向那扇半敞的绿漆木门。外面，风雨虽然稍歇，但天空依旧阴沉如墨，山风卷着冰冷的湿气扑面而来。
刚冲出乡政府那破败的院门，一阵狂风猛地刮过，卷起地上的泥水和碎石，抽打在脸上生疼。陆铮下意识地抬手遮挡，视线透过指缝，却看到了一个人影。
沈薇。
她就站在院门旁不远处那棵半枯的老槐树下，依旧是那身湖蓝色的连衣裙，只是裙摆上沾了些泥点。她没有打伞，细密的雨丝濡湿了她的鬓发，贴在白皙的脸颊上，平添几分脆弱的柔美。她看着陆铮冲出来，那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有怜悯，有探究，似乎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警告？
她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
但陆铮此刻心急如焚，无暇细究。他只朝那个方向仓促地望了一眼，甚至没看清她眼中那份深意，便猛地扭头，朝着记忆中进山方向那条泥泞不堪的主路，拔腿狂奔！
冰冷的雨水再次密集地砸落下来，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雨幕。陆铮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中跋涉，单薄的衣衫瞬间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冰冷刺骨。山路崎岖陡峭，两旁是浓得化不开的墨绿色山林，在狂风中发出呜呜的悲鸣，如同无数蛰伏的鬼魅在低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