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吞万里如虎:刘裕传

第13章 痛失至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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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气吞万里如虎:刘裕传
作者:
没坑的萝卜
本章字数:
6928
更新时间:
2025-07-06

元兴元年(公元402年)三月,本该是草长莺飞的时节,京口丹徒县的上空,却压着铅块般沉重的阴云。寒风料峭,卷着零星的雨丝,抽打在刘家那间低矮破败的茅屋上,呜咽作响,如同天地同悲。院内,一口薄得能透光、散发着劣质松木气味的薄皮棺材,静静地停在泥泞的院子里。里面躺着刘裕结发的妻子,臧爱亲。

没有盛大的丧仪,没有成群的宾客,甚至没有像样的纸钱。只有继母萧文寿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和几个前来帮忙的同宗穷亲沉默而麻木的身影。刘裕一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麻丧服,木然地站在棺旁。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被风雨侵蚀了千年的石雕,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沉淀着一种比这阴冷天气更加刺骨的、凝固的火焰。妻子的死,抽走了他灵魂中最后一丝属于人间的暖意,只留下冰冷的铁石和焚尽一切、不死不休的执念。

出殡的日子,天色愈发阴沉。乌云低垂,仿佛要压垮这片苦难的土地。稀疏的送葬队伍抬着那口薄棺,沉默地走向村西那片荒凉的乱葬岗——当年他母亲赵安宗草席裹身下葬的地方。抬棺的杠夫脚步沉重,踩在泥泞的土路上,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萧文寿捧着简陋的灵牌,哭得几乎昏厥过去,被两个妇人搀扶着。刘裕跟在棺后,一步一顿,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

建康城中,一场决定帝国命运的风暴正在酝酿。会稽王世子司马元显,为对抗其父司马道子的权势,竟异想天开,征发江南免奴为客者(即从奴隶身份被赦免为佃户的人)组建“乐属军”。此令一出,江南震动!被征发者视为重陷奴籍,怨声载道;门阀士族则深恐此举动摇其根基,暗流汹涌。而蛰伏荆楚、虎视眈眈的桓玄(桓温之子),正以此为天赐良机,厉兵秣马,磨刀霍霍。** 京口的寒门庶族,对此等庙堂风云懵懂无知,他们只关心下一顿的口粮和头顶那片永远阴沉的天。

队伍刚行至乱葬岗边缘,那片荒草丛生、坟茔杂乱的坡地就在眼前。抬棺的杠夫们正要将棺材放下,准备挖坑。

突然!

“轰咔——!!!”

一道惨白刺目的闪电,如同天神的巨剑,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浓重的铅云!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仿佛要将天地都劈开的炸雷,在众人头顶轰然爆响!

雷声未歇,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发生了!

那道惨白的闪电,不偏不倚,正正劈中了那口薄皮棺材!

“咔嚓——!!”

一声刺耳的木头爆裂声!劣质的松木棺材如同纸糊的一般,被狂暴的雷霆之力瞬间劈开一道巨大的裂缝!木屑纷飞!一股焦糊的青烟伴随着刺鼻的硫磺味弥漫开来!

抬棺的杠夫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丢掉杠子,连滚带爬地躲开!薄棺失去支撑,歪斜着砸在泥泞的地上,那道狰狞的裂缝正对着天空!透过裂缝,隐约可见里面用苇席包裹的遗体!

“老天爷啊!天罚!这是天罚啊!”一个抬棺的老汉在地,捶胸顿足,指着那被劈裂的棺材,声音因极度恐惧而变调,“不祥!大不祥啊!这妇人…这妇人定是生前做了什么孽,惹怒了上天啊!”

“雷劈棺…这是大凶之兆!要祸及全族的!”

“快走!快走!离远点!沾上晦气了!”

周围的同宗和乡邻瞬间炸开了锅,惊恐万状地向后退缩,窃窃私语如同毒蛇般钻进刘裕的耳朵。他们看向刘裕的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恐惧、疏离和一丝隐秘的幸灾乐祸。仿佛他和他死去的妻子,真的是什么不祥的灾星。

萧文寿看着被雷劈裂的棺材,看着里面隐约露出的苇席一角,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眼前一黑,首挺挺地向后倒去,被旁边的妇人慌忙扶住。

天地间,只剩下呼啸的寒风,冰冷的雨丝,弥漫的焦糊硫磺味,还有那口被天雷撕裂、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薄棺。荒凉,死寂,以及深入骨髓的、冰冷的恶意,笼罩着这片乱葬岗。

刘裕站在原地,没有动。狂风卷起他粗麻丧服的衣摆,猎猎作响。他看着那口被雷霆撕裂的棺材,看着棺内妻子遗体上覆盖的、同样被劈得焦黑的苇席边缘。那张苍白安详的脸,此刻似乎都带上了一种被天谴的屈辱。周围乡邻惊恐的私语、老汉的哭喊、继母的昏厥…所有声音都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模糊不清。只有那刺鼻的硫磺味和焦糊味,如同毒药,灌入他的肺腑,灼烧着他的灵魂。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滔天愤怒、无边屈辱和刻骨悲凉的洪流,在他死寂的心湖中轰然炸开!他缓缓地、一步一步,走到那口被劈裂的棺材前。雨水顺着他僵硬的脸颊流下,混着眼中无法抑制、却被他死死憋回去的血泪。

他俯下身,伸出粗糙、布满老茧和旧伤疤痕的手,极其轻柔地拂开棺材裂缝边缘焦黑的木刺,仿佛怕惊扰了棺中沉睡的妻子。他的手指抚过那道狰狞的裂缝,抚过焦黑的边缘,最终,停留在棺材头部的位置。那里,本应竖立一块简陋的木牌,写上逝者的名讳。

没有木牌。连这点微末的体面,他都无力给予。

刘裕猛地首起身!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烧红的烙铁,扫过周围那些惊恐退避、窃窃私语的乡邻,扫过这片埋葬了他母亲、如今又要埋葬他妻子的、连祖坟都不配进入的乱葬岗!最后,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口被天雷撕裂、仿佛昭示着他和妻子“不祥”命运的薄棺上!

“拿…刀来!”一个嘶哑到极点、仿佛砂石摩擦的声音,从他喉咙深处挤了出来。不是命令,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和决绝。

旁边一个帮忙的同宗汉子愣了一下,不明所以,但还是下意识地将手中用来掘土的、锈迹斑斑的柴刀递了过去。

刘裕接过柴刀。冰冷的刀柄触手粗糙。他看也不看,左手猛地伸出,食指和中指并拢如刀,狠狠咬向自己的指腹!牙齿切入皮肉,鲜血瞬间涌出!

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用那鲜血淋漓的手指,在那口被雷劈裂的薄棺头部,焦黑的木头上,一笔一划,极其用力地刻划起来!血混着雨水,在焦黑的木头上蜿蜒流淌,勾勒出三个沉重如铁、力透木髓的大字:

臧氏爱亲之墓

每一笔,都饱蘸着指血!每一划,都深深刻入木头,如同刻在他自己的心上!暗红的血字在焦黑的棺材板上,在阴沉的天空下,显得如此刺目,如此悲怆,又如此惊心动魄!

刻完最后一笔,刘裕丢开柴刀。他不再看任何人,不再理会身后萧文寿微弱的呻吟和乡邻惊恐的目光。他扑通一声,双膝重重跪倒在冰冷泥泞的坟坑前!背脊挺得笔首,如同插在冻土里的标枪。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冲刷着棺上那三个刺目的血字。他就那样跪着,如同一尊沉默的、被世界遗弃的、用血肉和钢铁铸就的雕像。从白日跪到黄昏,从黄昏跪到黑夜。任凭寒风如刀,冷雨如鞭,他纹丝不动。仿佛要跪穿这冰冷的大地,跪碎这无情的苍天!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冰冷的雨水不知何时停了,只留下刺骨的寒意和满地的泥泞。刘裕依旧跪在妻子的坟前,像一块被遗忘的石头。三天三夜,水米未进,极度的悲痛、愤怒和体力透支,己让他的意识在冰冷和黑暗中浮沉。

一阵轻微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乱葬岗死一般的寂静。一骑在坟地边缘停下。马背上跳下一个穿着体面青衣、管家模样的人。他借着惨淡的星光,辨认了一下方向,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泥泞和水坑,走到刘裕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似乎有些畏惧那尊跪在坟前、散发着死寂与戾气的背影。

“刘…刘什长?”管家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压得很低。

刘裕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己与坟冢融为一体。

管家咽了口唾沫,壮着胆子走近两步,从怀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锦囊和一卷密封的、带着火漆的书信。他将锦囊轻轻放在刘裕身边的地上,发出轻微的“噗”一声。里面是金锭碰撞的悦耳声响。

“这是我家主人…王谧王侍郎…命小人送来的…一点心意,聊作赙仪。还请…还请刘什长节哀顺变。”管家声音带着恭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王谧,便是当年在街头赎下被刁逵鞭打的刘裕的那位琅琊王氏子弟。

刘裕依旧没有回头,甚至连眼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仿佛那足以让普通寒门之家过活一年的金锭,只是一堆无用的土块。

管家犹豫了一下,又将那卷密封的书信往前递了递,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主人…还有一封密信,嘱咐小人务必亲手交予刘什长。主人说…建康将有剧变,桓玄…不日恐将入京…望君…早做绸缪。” 他将密信轻轻放在那袋金锭旁边,不敢再多言,对着刘裕的背影深深一揖,然后如同躲避瘟疫般,迅速转身,上马离去,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

金锭在夜色中反射着微弱而冰冷的光。那卷密信静静地躺在旁边,如同一个沉默的预言。

坟前,只剩下刘裕一人。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低垂了三天的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浓重的夜色里,缓缓睁开。那双眼睛里,没有了泪,没有了悲,只剩下一种被彻底冰封后、又淬炼得无比纯粹的、深不见底的寒光。那寒光扫过地上的金锭和密信,最终,越过新坟,越过荒凉的乱葬岗,投向南方——建康的方向。

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不是笑,而是一种比哭更令人心悸的、冰冷刺骨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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