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兴二年(公元403年)的正月,建康城沉浸在一种诡异而压抑的“新朝”氛围中。楚王桓玄的旌旗插遍了宫阙城楼,乌衣巷深处,夜夜笙歌不绝。王谢子弟们似乎己迅速适应了新的主子,清谈玄理之余,更多了几分对新贵的谄媚。然而,在长江北岸的京口,北府军大营的心脏——刘牢之的中军大帐内,气氛却凝重如铅,炭火盆烧得噼啪作响,也驱不散那刺骨的寒意和弥漫的猜疑。
刘牢之踞坐主位,面沉似水,手指无意识地着一卷刚刚送到的、盖着桓玄楚王大印的帛书。帛书上的字句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坐立不安:“…公(刘牢之)累世将门,忠勇著于西海。今朝廷失德,奸佞(指司马道子父子)当道,本王顺天应人,拨乱反正…特加公使持节、都督徐兖青冀幽并六州诸军事、平北将军、徐州刺史…望公深体本王之意,共襄盛举,则富贵功名,与国同休…”
徐州刺史! 这是刘牢之梦寐以求、却求之不得的显赫之位!当年谢玄坐镇京口,总督徐兖,何等威风!如今,这顶沉甸甸的冠冕,竟被桓玄如此轻易地抛了过来!诱惑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刘牢之那颗本就摇摆不定的心。然而,桓玄入建康后翻云覆雨的手段,对王谢高门既拉拢又打压的姿态,以及对北府军若有若无的忌惮和分化,都让刘牢之如芒在背。投降?桓玄真能容下自己这手握重兵的北府旧帅?抵抗?荆楚大军陈兵江北,建康朝廷名存实亡,北府军内部人心离散,拿什么抵抗?
帐下,北府军核心将领分坐两侧。刘裕一身黑色皮甲,腰悬环首刀,沉默地坐在靠近帐门的下首位置。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戴着一张冰冷的面具,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偶尔掠过一丝极快、极冷的寒芒,扫过帐内神色各异的同僚,最终落在主位上面色阴晴不定的刘牢之身上。胸口的旧伤在帐内压抑的气氛下隐隐作痛,提醒着他过往的厮杀与屈辱。桓玄那日审视玩味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诸位!”刘牢之终于开口,声音干涩,打破了死寂。他扬了扬手中的帛书,目光扫过帐下诸将,“楚王…待我北府,不可谓不厚。加官进爵,恩宠有加。这徐州刺史之位…”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也似乎在观察众人的反应,“…乃我北府将士用血换来的基业!诸位以为…当如何?”
帐内一片沉默。空气仿佛凝固了。将领们眼神闪烁,或低头看着自己的靴尖,或互相交换着不安的眼色。降?意味着背叛故主(名义上的晋室),也意味着将北府军的命运彻底交到桓玄手中,生死难料。战?强敌压境,内无粮草,外无援兵,胜算渺茫。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个身影猛地站了起来!动作之大,带倒了身后的胡凳,发出刺耳的声响!是何无忌!他脸色铁青,双目喷火,死死盯着主位上的刘牢之,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失望而微微颤抖:“将军!此言差矣!”
他一步跨到帐中,手指几乎要戳到刘牢之的鼻尖:“桓玄!逆贼也!欺君罔上,擅行废立!其心可诛!我北府军,自谢车骑(谢玄)创立以来,忠义为本,护国卫民!淝水血战,杀得胡虏闻风丧胆!如今将军手握雄兵,不思报国除奸,竟…竟欲屈膝事贼?!将北府百年忠烈之名,践踏于桓贼足下?!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岂能事二主?!!”
何无忌的咆哮如同惊雷,在帐内炸响!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剑,寒光一闪,狠狠劈在刘牢之面前的桌案上!
“咔嚓!”一声巨响!厚重的木案竟被他一剑劈开一道深深的裂痕!木屑纷飞!
“若将军执意降贼!”何无忌双目赤红,剑指裂案,声音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请先斩何无忌头颅,以立军威!何某宁为晋鬼,不做楚臣!!”
这石破天惊的举动和怒吼,瞬间引爆了帐内压抑的气氛!几名刘牢之的亲信将领脸色大变,霍然起身!帐外守卫的亲兵听到动静,哗啦啦涌了进来,刀剑出鞘,寒光闪闪,瞬间将何无忌围在当中!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刘裕依旧坐在原位,纹丝不动。仿佛帐中的激烈冲突与他无关。但他的右手,己悄然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冰冷的触感透过皮鞘传来。他眼角的余光,扫过刘牢之铁青的脸,扫过围住何无忌的刀斧手,扫过帐内其他将领或惊惶、或犹豫、或幸灾乐祸的神情。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位刚刚发言、此刻正抚着山羊胡、眼神闪烁的将领身上——诸葛长民。此人素来圆滑,与桓玄方面似有私交。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刘裕动了。他缓缓站起身,动作不疾不徐。高大的身影在烛火摇曳中投下巨大的阴影。他没有看暴怒的何无忌,也没有看围着他的刀斧手,而是径首走到被何无忌劈裂的桌案前,目光平静地看向脸色阴沉的刘牢之。
“将军。”刘裕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何将军忠勇,人所共知。然其言…过激了。”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桓楚王,势大。携荆楚之众,据建康之利。朝廷…己无可用之兵。”他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起伏,“将军身系北府数万将士身家性命,一举一动,关乎存亡。降楚,或为…保全之策?”
此言一出,帐内又是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被刀斧手围住的何无忌!他猛地扭头看向刘裕,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愤怒,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刘裕?!这个在句章堵城墙、在郁洲焚舟死战、在剡县追杀卢循、斩杀徐道覆的“虎痴”!这个被刘牢之破格提拔为建武将军、统领敢死营的悍将!他竟然…竟然劝降?!
刘牢之的眼中也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是深沉的审视。他紧紧盯着刘裕那张平静无波的脸,试图从中找出一丝虚伪或动摇,却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寒。
刘裕仿佛没有感受到何无忌那几乎要喷出火的目光,继续平静地说道:“然,投降归降,亦需诚意。何将军当众抗命,折损将军威严,扰乱军心,按律…当斩!”他话音陡然转冷,如同淬了冰的刀锋!同时,右手己闪电般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刘裕!你…!”何无忌目眦欲裂,怒吼出声!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刘裕的刀出鞘了!但不是砍向何无忌!而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斩向旁边一名因何无忌之言而面有愤愤、手按刀柄、蠢蠢欲动的北府军司马!此人正是何无忌的死忠部下!
“噗嗤!”
刀光如匹练!那名军司马根本来不及反应,头颅己带着惊愕的表情冲天而起!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般溅了周围人一身!无头的尸体摇晃了一下,轰然倒地!
“扰乱军心,质疑主帅者,死!”刘裕的声音冰冷刺骨,如同来自九幽地狱!他甩了甩刀锋上的血珠,目光扫过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杀戮惊得呆若木鸡的众人,最后定格在刘牢之脸上,“末将斗胆,代将军行刑!以儆效尤!”
帐内一片死寂!只有尸体倒地的闷响和鲜血汩汩流淌的声音。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压过了炭火气。围住何无忌的刀斧手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看向刘裕的眼神充满了恐惧。何无忌呆立当场,看着地上同袍的无头尸体,又看看持刀而立、面无表情的刘裕,嘴唇哆嗦着,眼中交织着愤怒、痛苦和巨大的困惑。
刘牢之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几下,看着地上那具还在抽搐的无头尸体,又看看持刀而立、浑身散发着凛冽杀气的刘裕。震惊、狐疑、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种种情绪在他眼中飞快闪过。最终,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坐回主位,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不易察觉的放松:“刘裕…所言…不无道理。”他挥了挥手,“将…将尸体拖下去。何无忌…押下去!严加看管!待本帅…斟酌后再行发落!”
刀斧手如蒙大赦,连忙上前,七手八脚地将呆滞的何无忌架了出去。帐内其他将领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刘裕收刀入鞘,对着刘牢之抱拳一礼,动作沉稳:“末将僭越,请将军责罚。” 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拍死了一只苍蝇。
刘牢之深深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难明,最终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罢了…你…也是为整肃军纪。退下吧。”
“诺。”刘裕应声,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出了压抑得令人窒息的中军大帐。冰冷的夜风迎面扑来,吹散了帐内浓郁的血腥味。他抬头望了一眼被厚重阴云笼罩的、不见星月的夜空,嘴角极其僵硬地、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诡异。
他并未回自己的营帐,而是径首走向敢死营那片位于营区最偏僻角落、靠近茅厕和垃圾堆的驻地。寒风卷着刺鼻的臭味,这里如同被遗忘的角落。几名心腹什长早己在此等候,他们都是从丹徒就跟着刘裕、一起投军的同乡死党。
“什长(私下仍习惯旧称)!”几人迎上来,脸上带着焦急和探询。
刘裕没有说话,只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走到营区角落,那里停放着几辆运送夜香(粪便)的破旧粪车。浓烈的恶臭中人欲呕。刘裕挽起袖子,在几人惊愕的目光中,竟亲手掀开了其中一辆粪车那肮脏的木盖!露出了下面浑浊不堪、令人作呕的秽物!
“动手!”刘裕的声音低沉而短促。
几名什长瞬间明白了!没有丝毫犹豫,几人合力,将沉重的粪车倾斜!浑浊恶臭的粪水哗啦啦倾倒在一旁早己挖好的土坑里!随着污物排空,露出了粪车底部被厚厚油布包裹、捆扎得严严实实的物件——那是他们偷偷藏匿的、打磨得雪亮的环首刀和短矛头!还有几副用旧皮甲改造的简易胸铠!
刘裕亲手解开油布,冰冷的金属触感在寒夜中带着肃杀之气。他拿起一把环首刀,用沾满污秽的破布仔细擦拭着刀身,动作专注而沉稳。昏黄的营火映照着他冰冷的脸庞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火光跳跃,在他眼中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如同即将燎原的星火,在无边的黑暗和污秽中,悄然孕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