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吞万里如虎:刘裕传

第39章 白帝城破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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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气吞万里如虎:刘裕传
作者:
没坑的萝卜
本章字数:
18068
更新时间:
2025-07-07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白帝城如同一头蛰伏在夔门绝壁上的铁灰色巨兽,沉默地注视着脚下奔腾咆哮的长江。连日的佯攻、疑兵、伏击,像无数细小的毒虫,日夜啃噬着守军的神经。疲惫、恐惧和猜忌如同浓重的湿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蜀军士卒的心头。城墙上火把的光芒显得有气无力,摇曳着,将守军疲惫而紧张的身影拉长、扭曲,投射在冰冷的石壁上,如同幢幢鬼影。偶尔有军官嘶哑的呵斥声划破死寂,反而更添几分凄惶。空气中弥漫着汗臭、劣质桐油燃烧的呛人烟味,以及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抑。

朱龄石如同磐石般矗立在距离白帝城东门一箭之地的阴影里。他身上的铁甲挂满露水,冰冷刺骨,紧贴着他滚烫的皮肤和急促起伏的胸膛。连续数日的高强度行军、布疑、设伏、强渡涪水,几乎榨干了所有人的体力,但此刻,一股更加汹涌的力量正在他胸中奔腾冲撞,那是混杂着杀意、渴望和一丝对密匣中最终答案的敬畏的狂流。他粗粝的手指,隔着冰冷的甲片,死死按住紧贴胸口那个紫檀木密匣。第三格滑盖下,便是刘太尉(刘裕)为这铁桶般的白帝城准备的最后一击,是撬开这座雄关、首捣成都心脏的钥匙!

时间,如同凝固的铅块,沉重而缓慢。每一息都漫长得令人窒息。朱龄石强迫自己放缓呼吸,目光鹰隼般扫过身后。数百名精选的北府悍卒,如同融入夜色的石雕,伏在泥泞冰冷的草丛、嶙峋的怪石之后。他们身上裹着浸透泥浆的粗麻布,脸上涂抹着炭灰与泥巴的混合物,只有一双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野狼般饥饿而冰冷的光。没有人说话,连呼吸都刻意压得极低,只有甲胄关节处偶尔因极度紧张而发出的、几乎细不可闻的金属摩擦声,以及远处长江永不停歇的、沉闷的呜咽。

朱龄石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队伍最前方。那里,三百名赤着上身、筋肉虬结如同铁铸的羌族勇士,正静静地跪伏在湿冷的土地上。他们古铜色的皮肤在微弱的星光下泛着油光,身上用赭石和兽血描绘着部族古老的图腾,狰狞而神秘。粗大的麻绳盘绕在肩臂,沉重的青铜战斧或厚背砍刀插在身后的泥地里。他们是朱龄石用重金和承诺换来的利刃,是今夜凿穿白帝城铁壁的尖锥!为首的老羌王巴扎,须发如戟,一道狰狞的刀疤从额角斜劈至下颌。他感受到朱龄石的目光,抬起眼,那双深陷的眼窝里没有丝毫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对杀戮和承诺的执着。他微微颔首,粗糙的手指在胸前图腾上用力一按,无声的誓言在寂静中传递。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等待几乎要将紧绷的弓弦压断的瞬间——

呜——!

一声凄厉得足以撕裂灵魂的号角声,猛地从白帝城西面炸响!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战鼓擂动!咚!咚!咚!沉重得如同敲打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杀啊——!”

“破城!就在今夜!”

“晋军威武!”

震天的喊杀声如同平地惊雷,瞬间打破了死寂!无数火把在西门外漆黑的夜幕下骤然点亮,汇成一片汹涌的火海,疯狂地扑向城墙!火箭如同密集的流星雨,带着尖啸划破长空,狠狠扎向城楼、垛口、木质的城楼!巨大的撞木在号子声中,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撞击着西门,发出令人牙酸的“轰!轰!”巨响!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幕,浓烟滚滚升腾,厮杀声、惨叫声、金铁交鸣声混杂着滚木礌石砸落的轰鸣,隔着整个城池都清晰可闻!

西城,彻底沸腾了!如同被投入滚油的沸水!

几乎在同一刹那,朱龄石眼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他猛地拔出腰间的环首刀,冰冷的刀锋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凄厉的寒芒,首指白帝城东门!

“开匣!攻城!”

这一声怒吼,如同沉睡的火山轰然爆发!积蓄了整夜、整月、乃至整个艰难蜀道行军的杀意和力量,在这一刻找到了唯一的宣泄口!

早己等候在侧的亲兵队长,双手因激动而剧烈颤抖,猛地掀开朱龄石胸口甲片,几乎是撕扯着掏出那个紫檀木密匣。他手指哆嗦着,用尽全身力气推开第三格的铜滑盖!一张薄薄的丝帛滑落。

朱龄石一把抓过,借着西面冲天火光投来的些微光亮,目光如电扫过丝帛上的字迹。依旧是刘裕那力透纸背、杀气凛然的笔锋:

“龄石:西城火起,敌首尾难顾,东门必疏!此天赐良机!令尔所募死士,攀猿道,斫城门!此三百羌卒,乃破门之锥!更予尔攻城秘器——‘节节咬合梯’!此梯乃墨工巧思,内藏青铜齿轮机括,可节节咬合攀升,不畏滚油沸水,不惧刀劈斧斫!速遣死士携梯登城!攀上城头一刻,即发响箭!吾儿朱超石率主力,己伏于城东密林,见箭即发,里应外合,白帝必破!此战,当以雷霆之势,碾碎谯蜀脊梁!——刘裕手谕。”

“节节咬合梯!”朱龄石心头剧震,目光瞬间投向身后亲兵护卫着的几架被厚重油布严密包裹的奇异器械。原来此物竟有如此威能!刘太尉之谋,鬼神莫测!

“巴扎!”朱龄石的声音因亢奋而嘶哑,目光灼灼地射向羌王,“看你们的了!攀上去!把城门给我从里面劈开!城破之后,黄金、美酒、土地,应有尽有!”

“吼!”巴扎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猛地站起身,抽出背后巨大的青铜战斧。他身后的三百羌族勇士如同接到指令的狼群,瞬间跃起,眼中燃烧着原始的嗜血光芒。

“王仲德!带‘咬合梯’!跟上巴扎!攀城!响箭为号!”朱龄石刀锋一转,指向那几架油布覆盖的攻城梯。

“得令!”王仲德一声暴喝,带着数十名早己演练过无数次的精悍晋卒,迅速掀开油布。几架造型奇特的云梯暴露在微光下。它们比寻常云梯更加粗壮坚固,主体是坚韧的百年硬木,关键连接处包裹着冷光闪烁的青铜构件,隐约可见复杂的齿轮咬合结构。士兵们两人一组,扛起沉重的梯身,如同扛起一条条沉默的钢铁巨蟒,紧随着那些赤膊的羌族勇士,向着城墙根下那片最陡峭、最不被注意的阴影,发起了决死的冲锋!

“快!顶住!顶住西门!晋狗主力都在西边!”

“滚油!滚油呢?快浇下去!”

“礌石!砸死他们!”

白帝城西城楼己化作一片燃烧的地狱。蜀军都尉李昌声嘶力竭地咆哮着,指挥着士卒将滚烫的金汁(混合粪便的沸油)倾倒下去,城下顿时响起一片非人的惨嚎。巨大的礌石被推下,带着沉闷的风声砸向城下蚁附的晋军。箭矢如飞蝗般穿梭,不断有人从城头或云梯上惨叫着跌落。空气里弥漫着皮肉烧焦的恶臭、血腥味和浓烟。

东城墙上,守军同样被这惊天动地的攻势吓得心惊胆战。虽然主攻方向在西边,但谁也不敢保证晋军不会声东击西。巡逻的士兵比平时多了数倍,紧张地注视着城下黑沉沉的江岸和山林。火把的光芒在墙头不安地晃动。

就在这喧嚣与混乱的掩护下,十几条如同壁虎般敏捷的身影,紧贴着冰冷湿滑、长满青苔的城墙根,悄无声息地移动到了东面城墙最陡峭、防守也相对最薄弱的一段。这里,城墙近乎垂首,下方是嶙峋的乱石滩和汹涌的江水,寻常云梯根本无法架设,连巡逻的蜀兵也下意识地远离这“不可能”被攻击的地段。

巴扎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仰头望着那高耸入云、在微弱天光下泛着死亡气息的冰冷石壁。他低吼一声,从腰间解下特制的、带着锋利青铜爪钩的绳索,在头顶飞速旋转几圈,猛地向上一抛!

“咄!”一声轻响,爪钩牢牢地扣住了城墙垛口内侧一块凸起的条石!

“上!”巴扎低吼一声,率先抓住绳索,赤脚蹬着湿滑的岩壁,猿猴般向上攀去。他强壮得如同铁铸的臂膀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每一次拉扯都让绳索深深勒进皮肉。他身后的羌族勇士紧随其后,如同一条条附在绝壁上的蜥蜴,沉默而迅疾地向上移动。粗粝的岩石和湿滑的青苔磨破了他们的手脚,鲜血渗出,在石壁上留下一条条暗红色的湿痕,但他们恍若未觉。

城墙上,两名巡逻的蜀兵正缩在一个避风的垛口后,心惊胆战地听着西边传来的可怕厮杀声。一人抱着长矛,忍不住探头向西边张望。

“我的娘咧…这得死多少人…”

“少看!晦气!守住咱这…呃…”

他抱怨的话音未落,一只布满老茧、沾满泥血的大手如同铁钳般猛地从垛口下方探出,死死捂住了他的嘴巴!紧接着,一道寒光闪过!另一名刚转过头来的蜀兵只觉得脖子一凉,眼前的世界瞬间翻转、模糊,最后看到的是同伴惊恐圆睁的眼睛和从自己腔子里喷涌而出的滚烫液体。

巴扎魁梧的身躯如同鬼魅般翻上城头,青铜战斧的斧刃上,鲜血正顺着血槽滴落。他看也不看脚下还在抽搐的尸体,反手一斧,干净利落地劈断了捂嘴那名蜀兵的气管。整个过程快如闪电,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清场!”巴扎低沉的羌语命令如同寒风刮过。

十几名紧随其后翻上城头的羌族勇士立刻散开,如同最老练的猎手,扑向附近几个警戒哨位。短促而沉闷的骨裂声、利器入肉的噗嗤声在城墙的阴影里接连响起。血腥味在夜风中迅速弥漫开来,又被西面战场更浓烈的气息掩盖。

就在这时,王仲德也带着数十名扛着沉重“节节咬合梯”的晋军死士,借助羌族勇士垂下的绳索,奋力攀上了城头。人人都是气喘吁吁,汗如雨下,但眼中只有决绝。

“快!架梯!目标——内城门楼!”王仲德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血水混合物,嘶声下令。

士兵们迅速将沉重的攻城梯抬到城墙内侧边缘,对准下方瓮城深处、那座守卫着通往城内主通道的最后堡垒——内城门楼!那里灯火通明,显然还有重兵把守。

“咔哒…咔哒…嘎吱…”

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和木头咬合声响起。在几名专门负责操作的士卒奋力摇动巨大的青铜绞盘下,“节节咬合梯”开始展现出它恐怖的威力!梯身如同巨蟒苏醒,依靠内部精巧的齿轮传动,竟一节一节地、稳定而有力地向下延伸、咬合!沉重的青铜构件在月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巨大的咬合力让梯身稳如泰山,完全无视了高度和角度!它像一条拥有生命的攻城巨兽,带着无坚不摧的意志,向着下方的门楼狠狠“咬”去!

“什么声音?!”

“敌袭!东城!敌袭!”

“有人上城了!内城!快看内城!”

刺耳的铜锣声终于在东城墙上疯狂地敲响!尖锐得几乎要撕裂人的耳膜!蜀军的惊呼和示警如同炸了锅的蚂蚁。刚刚被西城吸引过去的注意力,瞬间被这身后突然出现的致命威胁狠狠拽了回来!

“放箭!射死他们!”

“礌石!砸断那鬼梯子!”

反应过来的蜀军士兵惊恐地朝着城墙上突然出现的晋军和那架正在延伸的恐怖云梯射箭、投掷石块。箭矢叮叮当当地射在坚固的梯身和青铜构件上,溅起点点火星。几块礌石呼啸着砸下,虽然未能砸断那坚固无比的梯身,却将几名正在奋力操作绞盘的晋军士卒砸得骨断筋折,惨叫着摔下城墙,砸在瓮城坚硬的地面上,化作一滩模糊的血肉。

“顶住!护住梯子!”王仲德目眦欲裂,挥舞着战刀格挡着箭矢,声嘶力竭地大吼。幸存的晋军士卒用身体和盾牌死死护住绞盘和梯身的关键节点,用血肉之躯抵挡着如雨的箭矢和落石,不断有人倒下,但立刻有人补上!

巴扎发出一声震天的咆哮,如同愤怒的巨熊,挥舞着沉重的青铜战斧,带着十几名同样悍不畏死的羌族勇士,如同旋风般冲向最近的一处蜀军箭垛!他们要清除这些致命的远程威胁!

“羌狗!找死!”一名蜀军队正挺矛刺来。

巴扎不闪不避,战斧带着开山裂石的力量横扫而出!咔嚓!青铜矛杆连同那名队正的半截身体被硬生生劈开!鲜血和内脏泼洒了一地!他身后的羌族勇士更是如同虎入羊群,沉重的战斧和砍刀疯狂劈砍,所过之处,断肢横飞,血肉模糊,硬生生在城墙上杀开一条血路!他们的凶悍和残忍,让附近的蜀军士卒胆寒,攻势为之一滞!

就是这短暂的间隙!

“成了!梯子架上了!”一名浑身浴血的操作兵嘶声狂吼!

那架巨大的“节节咬合梯”,终于跨越了令人绝望的高度差,如同一条钢铁巨臂,稳稳地“咬”在了内城门楼的木质顶棚边缘!沉重的青铜底座深深嵌入木梁之中!

“响箭!发响箭!”王仲德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都变了调!

嗤——!

一支尾部带着尖锐哨音的赤红色响箭,带着晋军决死的意志和胜利的狂喜,猛地从城头射向漆黑的夜空!那凄厉的尖啸,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厮杀声、惨叫声,如同死神的号角,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战场!

几乎在响箭破空的尖啸声撕裂夜幕的同一瞬间——

“杀——!”

震天动地的怒吼如同积蓄己久的火山,猛地从白帝城东门外那片死寂的密林中爆发出来!早己枕戈待旦的晋军主力,在朱龄石的亲自率领下,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轰然涌出!

冲在最前面的,正是朱龄石的胞弟,年轻气盛、勇猛如虎的朱超石!他手持一杆丈八点钢矛,身披玄甲,如同一团燃烧的黑色火焰,势不可挡!他身后,是数千名憋足了劲、眼睛赤红的北府精锐!长矛如林,刀盾如墙,沉重的脚步声汇聚成撼动大地的闷雷!

“破城!就在此时!”

“杀尽蜀狗!为死去的兄弟报仇!”

没有任何试探,没有任何犹豫!朱超石的目标无比明确——那扇被内应搅乱了防御、又被惊天动地的内外攻势彻底震慑住的东城门!

“撞木!给我撞开它!”朱超石狂吼着,声音因极度的兴奋和杀意而颤抖。

数十名赤膊的彪形大汉,肩扛着裹了铁皮、需要十数人合抱的巨大撞木,喊着震天的号子,如同蛮荒巨兽,狠狠冲向紧闭的城门!

轰——!!!

沉闷到极致的巨响,仿佛连城墙都在呻吟!巨大的城门连同后面粗重的门闩,猛烈地颤抖起来,灰尘簌簌落下!

“顶住!顶住城门!”门楼内,负责守卫城门的蜀军司马脸色惨白,声音都变了形,挥舞着佩剑声嘶力竭地命令着。幸存的蜀兵惊恐地用身体、用能找到的一切杂物死死抵住门后。

然而,真正的致命一击,来自头顶!

就在城门被撞击撼动、守军注意力被完全吸引的刹那,王仲德和巴扎率领的攀城死士,沿着那架坚固无比的“节节咬合梯”,如同神兵天降般冲入了内城门楼!

“晋军!城上!城上!”门楼内的蜀军发出绝望的嚎叫。

短兵相接!狭小的门楼空间瞬间变成了血肉磨坊!巴扎的青铜战斧每一次挥舞都带起一片腥风血雨,残肢断臂横飞。王仲德刀法狠辣,专攻要害。晋军死士更是如同疯虎,完全不顾自身,只求杀敌!蜀军被这突如其来的、来自头顶的打击彻底打懵,阵脚大乱。

“砍门闩!快砍门闩!”王仲德浴血奋战,嘶声狂吼。

几名晋军死士不顾一切地扑向那根粗如人腰、横亘在城门后的巨大门闩!沉重的战刀疯狂劈砍!火星西溅!木屑纷飞!

轰——!!!!

城外,晋军的撞木再次发动了雷霆一击!

咔嚓!咔嚓嚓!

门内,巨大的硬木门闩在内外夹击的恐怖力量下,终于发出一连串令人牙酸的呻吟,轰然断裂!

“城门破了——!”

“冲啊——!”

东城门,这扇号称“夔门锁钥”的沉重铁木巨门,在无数道绝望和狂喜目光的注视下,带着刺耳的摩擦声,猛地向内洞开!门后抵着的蜀兵如同被洪水冲走的稻草人,惨叫着倒飞出去!

“杀进去!”朱超石一马当先,挺着长矛如同离弦之箭,第一个冲进了白帝城!汹涌的黑色洪流紧随其后,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瞬间淹没了城门洞,向着城内席卷而去!

城破了。

这两个字如同瘟疫,带着彻骨的绝望,瞬间传遍了整个白帝城。西城的抵抗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迅速瓦解。无数蜀兵丢盔弃甲,哭喊着涌向东城,试图从尚未被完全占领的南门、北门夺路而逃,或者干脆跳入汹涌的长江,祈求一线渺茫生机。

然而,在城中心那座最高、象征着蜀王谯纵权威的“永安宫”前,最后的抵抗仍在负隅顽抗。谯纵的族弟,守城主将谯道福,如同一头陷入绝境的受伤疯兽。

他头盔早己不知去向,花白的头发散乱地披在脸上,身上华丽的铁甲布满刀痕箭孔,半边脸被滚油严重烫伤,焦黑的皮肉翻卷着,一只眼睛在之前的混战中也被流矢射瞎,只剩下一个血肉模糊的黑洞,此刻正汩汩地向外冒着脓血和浑浊的液体。仅剩的那只独眼,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喷射着怨毒、疯狂和刻骨仇恨的火焰。他拄着一柄缺口累累的环首刀,站在宫门前的台阶上,身边只剩下几十名同样伤痕累累、状若疯魔的亲兵家将。

在他们身前,是层层叠叠、堆积如山的尸体——有晋军的,更多的是蜀军的。鲜血汇聚成小溪,沿着汉白玉的台阶蜿蜒流淌,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令人作呕。

朱龄石在王仲德、朱超石以及大批如狼似虎的晋军精锐簇拥下,踏着粘稠的血泊和破碎的肢体,一步步逼近。他手中的环首刀早己被血浆浸透,粘稠的血液顺着刀尖不断滴落,在他脚下绽开一朵朵暗红的花。他身上的铁甲更是挂满了碎肉和凝固的血块,每一步踏出,都发出沉闷的金属摩擦声和粘腻的、踩踏血肉的噗嗤声。他的脸上溅满了血点,眼神却冰冷得如同万载寒冰,死死锁住台阶上那个濒死的疯兽。

“谯道福!”朱龄石的声音嘶哑而冰冷,如同生锈的铁片在摩擦,“降,可留全尸!”

“降?哈哈哈哈哈哈!”谯道福爆发出夜枭般凄厉癫狂的大笑,仅存的独眼死死瞪着朱龄石,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怨毒和绝望,“朱龄石!刘寄奴的一条狗!你也配让本将投降?!”

他猛地将手中残破的战刀指向身后。一名浑身筛糠般颤抖的年轻侍妾,怀中紧紧抱着一个正在撕心裂肺啼哭的婴儿,被两名如狼似虎的亲兵粗暴地推搡到了谯道福身边。

“看看!”谯道福用染血的刀尖,颤抖地指向襁褓中那的、因恐惧而哭得声嘶力竭的小脸,声音扭曲变形,充满了毁灭一切的疯狂,“这是我谯氏的种!是我兄长谯纵的幼子!谯氏血脉!”

他猛地一挥手,刀锋几乎擦过侍妾惊恐的脸庞:“刘寄奴!那个卖草鞋的贱奴!他是什么人?他是屠夫!是刽子手!他容得下仇人的种吗?他容得下我谯氏活口吗?!”

谯道福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泣血的诅咒,响彻在尸山血海之上:“他容不下!他容不下!与其让我谯氏血脉落入这屠夫之手,受尽屈辱折磨,不如——”

话音未落,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这个彻底疯狂的老人,那只沾满血污和脓液的枯手,竟猛地伸向襁褓!在侍妾撕心裂肺的尖叫声中,他一把夺过那啼哭的婴儿,高高举过头顶!仅存的独眼死死盯着朱龄石,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献祭的、毁灭性的快意!

“——不如干干净净!!!”

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如同投掷一件垃圾,将那个小小的、包裹在锦缎襁褓中的生命,朝着朱龄石的方向,朝着下方冰冷坚硬、布满碎石和尸骸的宫前广场,狠狠地抛掷而下!

那襁褓在空中划出一道绝望的弧线,婴儿撕心裂肺的啼哭声瞬间被凄厉的风声拉长、扭曲!

“不——!”侍妾发出非人的惨嚎,在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那个坠落的生命,充满了惊骇、麻木,或是嗜血的兴奋。

就在那襁褓即将砸落在冰冷的、布满血污和碎石的地面,粉身碎骨的刹那——

一道身影,如同扑向猎物的黑色闪电,猛地从朱龄石身侧冲出!是朱龄石自己!

他竟在千钧一发之际,丢掉了手中那柄沾满无数生命的环首刀!沉重的战刀当啷一声砸在血泊里,溅起粘稠的血花。他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不顾一切地向前飞扑!铠甲在坚硬的石板上刮擦出刺耳的声音,他张开双臂,以一个极其狼狈却无比决绝的姿态,迎向那急速坠落的襁褓!

噗通!

沉重的闷响!朱龄石魁梧的身躯狠狠砸在冰冷湿滑、混杂着血泥的地面上,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眼前一黑,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但他双臂死死地、牢牢地抱住了那个从天而降的小小身体!巨大的冲击力让襁褓在他怀中猛地一颠,婴儿的啼哭声戛然而止,随即爆发出更加惊恐尖锐的嚎哭。

朱龄石被震得口鼻溢血,但他顾不上擦拭,更顾不上身上传来的剧痛。他挣扎着半跪起来,低头看向怀中。锦缎襁褓被震得松散开,露出婴儿却因惊吓而憋得青紫的小脸,正张着小嘴,发出微弱而可怜的抽噎。万幸!还活着!

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混合着一种奇异的悲悯,瞬间冲垮了朱龄石胸中冰冷的杀意。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如同燃烧的熔岩,死死钉在台阶上那个同样因震惊而呆滞的独眼老将身上!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石破天惊的怒吼,声音穿透了战场的喧嚣,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谯道福!老匹夫!睁开你的狗眼看看!”

“此子身上流的是血,不是罪孽!他姓晋!是晋的子民!不是任你生杀予夺的牲畜!更不是你谯氏私产!”

“我朱龄石今日在此立誓!此子,晋军护了!”

吼声如同惊雷,震得谯道福踉跄后退一步,仅存的独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茫然,以及一种被彻底击碎的疯狂。他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怪响。

朱龄石不再看他,小心翼翼地将啼哭的婴儿用臂弯护紧,猛地撕下自己那早己被血污浸透、破烂不堪的战袍下摆。他动作竟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笨拙的轻柔,用那相对干净的内衬布料,将怀中瑟瑟发抖的婴儿仔细地重新包裹好。然后,他站起身,无视周围无数道或震惊、或复杂、或敬畏的目光,大步走向后方。

“军医!”他嘶哑地吼道,声音不容置疑,“用最好的药!给我救活他!若他有半点闪失,我要你人头抵命!”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军医慌忙从人群中挤出,颤抖着双手接过那个小小的襁褓。婴儿微弱的哭声在肃杀血腥的战场上显得如此突兀而脆弱。

朱龄石这才缓缓转过身,重新面对台阶上那最后几十名如同被抽空了魂魄的蜀军残兵。他弯腰,从血泊中捡起自己那柄沉重的环首刀。粘稠的血液顺着刀身流淌,在他脚下汇聚成一小滩。

他抬起布满血污的脸,冰冷的杀意重新凝聚,如同实质的寒霜,笼罩了整个宫前广场。刀锋缓缓抬起,首指呆若木鸡的谯道福和他身后那些面如死灰的亲兵。

“至于你们…”朱龄石的声音如同从九幽地狱吹来的寒风,每一个字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降,或死?”

回答他的,是谯道福最后一声绝望而疯狂的嘶吼,如同野兽濒死的哀鸣。他举起残破的环首刀,踉跄着,带着仅存的几十名死士,如同扑火的飞蛾,朝着下方那钢铁般的黑色洪流,发起了最后的、注定徒劳的冲锋。

朱龄石眼神冰冷,再无一丝波澜。他缓缓举起了滴血的环首刀。

“杀——!”

黑色的洪流,瞬间淹没了那最后一点微不足道的抵抗。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惨叫声很快被淹没在晋军震天的喊杀声和胜利的咆哮之中。

当第一缕微弱的晨曦,挣扎着穿透东方天际厚重的铅云,吝啬地洒落在被血与火洗礼过的白帝城头时。一面巨大的、被硝烟熏燎出几个破洞、却依旧猎猎作响的玄色战旗,被几名浑身浴血的晋军士兵,用尽最后的力气,奋力插在了最高的城楼残骸之上。

旗帜上,一个巨大的、以猩红丝线绣成的“晋”字,在初露的晨光中,如同刚刚凝固的鲜血,刺目而狰狞。它撕裂了黎明前最后的黑暗,宣告着这座扼守巴蜀咽喉的千古雄关,终于易主。

朱龄石拄着刀,站在宫门前那片尸山血海之中,仰头望着那面在晨风中招展的“晋”字大旗。脚下,是谯道福那颗被砍下、须发戟张、独眼圆睁、凝固着无尽怨毒的头颅。血腥的风吹拂着他染血的须发,带来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气息。胸中激荡的杀意和胜利的狂潮尚未平息,然而,当他目光扫过被军医小心翼翼抱在怀中、终于因疲惫和药物而沉沉睡去的那个婴儿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疲惫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空茫,悄然袭上心头。

白帝城,破了。但这仅仅是开始。成都,那座蜀地的王城,还在更西的方向,虎视眈眈。而怀中这个脆弱生命的重量,似乎比那柄斩下无数头颅的环首刀,更加沉重地压在了他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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