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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渭水，裹挟着上游消融的冰凌与黄土高原的泥沙，汤汤东流，浊浪翻涌，沉重地拍打着咸阳高耸的夯土城墙根基，发出阵阵沉闷的呜咽。空气中弥漫着水腥气与泥土的冷冽。一艘不起眼的黑色蒙冲斗舰（注：秦军常用小型侦察、突击战船），悄然驶离渭水南岸的专用水门。船头，秦王嬴政（林辰）并未着王服，仅是一身玄色紧身武士服，外罩防水的犀牛皮甲，腰悬一柄形制古朴却隐含煞气的秦王剑（注：非礼仪用剑，乃实用战剑）。他迎风而立，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扫视着两岸的城垣、水门、津渡、烽燧，以及水流与城墙衔接处的每一处细节。此行明面上是“习察水战”，检阅新编练的渭水舟师。实则是嬴政亲政后，借机实地勘察咸阳命脉——渭水防线的真实状况。他深知，在冷兵器时代，依托水系的城防，其薄弱点往往就在这水陆相接之处！后世无数雄关的陷落，皆源于此。他必须亲眼所见，心中有数。“王上，”新任的渭水舟师都尉（注：秦水军中级军官）指着前方一处水流尤为湍急、河道收窄、水下暗礁隐现的险要隘口，恭敬而忧虑地禀报，“此处名为‘鬼见愁’，水流急旋，暗礁如林。若遇敌军以火船、艨艟（注：古代撞击战船）顺流而下，首冲水门，现有之拦阻木栅恐难抵挡。需……加设精铁锁链横江，并于两岸高阜增设烽燧与强弩阵地，方可控扼。”林辰凝神细察，脑中己飞速勾勒出改良水门结构、增设可旋转发射的床弩（注：大型弩炮）的草图轮廓。他微微颔首：“所见甚是。着尔等详勘此段水情、暗礁分布，三日内将增设铁索、烽燧、弩阵之草图与所需物料清单，呈送尚书房‘兵’字库。”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高效运转的尚书房，此刻正发挥着中枢神经般的作用。战船驶过险滩，转入一处水流稍缓的宽阔河湾。两岸芦苇初生，新绿点点，在料峭春风中摇曳。就在这相对平和的景致中，嬴政的目光忽地被北岸河滩上一抹沉静的灰色吸引。一名老者，须发灰白相间，身形魁梧却微微佝偻，身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葛衣，足蹬草履。他端坐于一方巨大的、被水流冲刷得光滑的青石之上，身畔放着一个空瘪的鱼篓。引人注目的是，他手中持握的并非钓竿，而是一柄长约三尺、通体黝黑、无锋无锷、形似厚重铁尺的“钝剑”！老者双目微阖，对着汤汤奔流的渭水，似在垂钓，又似在入定沉思。其气度沉凝如山岳，渊渟岳峙，与这喧嚣的河流、乃至远处巍峨的咸阳城，都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入这片天地。“靠岸。”嬴政心中一动，命令简洁有力。他摒退左右侍卫与舟师将官，只带两名最精锐的贴身郎官（注：秦王近卫），轻身跃下蒙冲，踏上松软的河滩，向老者走去。
老丈好兴致。”嬴政在老者身侧数步外站定，声音平和，目光却紧紧锁在那柄奇特的钝剑上，“渭水初春，水寒流急，鱼潜深潭。老丈以此‘剑’临渊，所钓者……莫非是这天地之气，山河之势？”他故意点出“剑”字，试探之意隐于言中。老者（王翦）闻声，缓缓睁开双眼。那双看似浑浊的老眼，在抬起的瞬间，竟有精光如电般一闪而逝，随即又归于古井般的深邃。他并未起身，亦未行礼，只是微微侧首，目光平静地扫过嬴政腰间——那里虽被犀甲下摆遮掩，但那柄秦王剑独特的吞口和剑柄末端镶嵌的玉饰，以及眼前这年轻人举手投足间难以掩饰的尊贵气度与隐而不发的锐气，己足以说明一切。他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磨石：“钓者，意岂在鳞介之属？观水势之缓急，察人心之浮沉，足慰残年。”他目光落回自己手中那柄沉重的钝剑，“公子身佩利器，寒芒内蕴，显是杀伐之器，锋芒虽敛，然出则必饮血。老朽此物，”他轻轻抬起那黝黑的铁尺，“虽钝，无刃无锋，却胜在‘藏锋于拙’。遇刚猛之力，可曲可韧，化其劲道；遇绵柔之缠，可粘可随，消其绵长。或可……笨拙地，守得身前一尺之安宁。”“藏锋于拙？”嬴政心中了然，这绝非寻常山野村夫之言！这是在以兵喻政，隐晦地向自己这个“微服”的君王表态！他向前一步，毫不避讳地伸出手：“可否一观？”王翦并未迟疑，将沉重的钝剑递过。入手冰凉沉实，非金非木，不知何种材质锻造，重量远超寻常铁剑。嬴政虚挥两下，只觉势大力沉，却毫无锋芒可言，确如一根铁尺。“好个‘藏锋于拙’！”嬴政赞道，目光灼灼地看向老者，“老丈此言，似有所指？莫非觉得，如今咸阳城中，新磨之刃，锋芒过盛，需效此‘钝剑’，藏其锋锐，以求守成安宁？”他首指核心，意指自己亲政后罢黜吕不韦、幽禁赵姬、整肃军队吏治等一系列雷霆手段，是否过于激进。王翦的目光投向渭水对岸，那里，章台宫巍峨的轮廓在薄雾中若隐若现。他沉默片刻，缓缓道：“咸阳宫苑，曾有一株参天巨木，枝繁叶茂，冠盖如云。其下，藤蔓借其势，攀附缠绕，遮蔽天光；蛇虫鼠蚁，借其荫蔽，滋生繁衍，其势渐炽，竟成祸患。”他显然在隐喻吕不韦的专权及其党羽（嫪毐等）的坐大。“幸有……天威骤降，雷霆万钧，摧枯拉朽，荡涤污秽，还乾坤以朗朗青天。”他肯定了嬴政清除嫪毐、罢黜吕不韦的功绩。然而，话锋陡然一转，他枯瘦的手指轻轻抚过嬴政递还的钝剑剑身：“然，巨木虽倒，其深埋地底之根须，盘根错节，非一日可尽除；藤蔓虽断，其散落各处之残根孽种，深藏沃土，遇雨或可复萌。欲使新栽之木苗壮成长，首至参天蔽日，非旦夕之功。”他抬起眼，目光深邃地看向嬴政，“此间，既需雷霆手段以断其复起之念，亦需……和风细雨，滋养新木之根基，更需明察秋毫，耐心细致，剪除那些潜藏于泥土深处、伺机而动的……余孽残根。” 这是在明确提醒嬴政：吕不韦虽倒，其党羽根系尚在，清除需讲求策略与耐心，不能一味猛打猛冲，更要懂得培植真正属于自己的新势力（新木），稳固根基。嬴政心中震动，这位老者对朝局洞若观火！他不仅表达了对清除权臣的支持，更提出了“刚柔并济”、“稳固根基”、“剪除余孽”的稳健策略，这正是初掌大权的嬴政所需要的老成谋国之见！“老丈见识，如暗室明灯！”嬴政由衷赞道，语气中多了几分敬重，“然，强敌环伺于外，六国眈眈，秦欲东出，扫平寰宇，当如何破此困局？”他有意考校，指向南方，“譬如荆楚之地，江河纵横如织，湖泊星罗棋布，其楼船舟师，甲于天下。我大秦锐士，虽陆战无双，劈坚城如朽木，然于这万顷波涛之上……”提到楚地水军，王翦那双古井般的眼眸中，骤然迸发出久违的、属于百战老将的锐利锋芒！“楚地水网，确为天堑！昔年吴起入楚，变法强兵，曾造‘大翼’‘中翼’楼船，船坚甲厚，载卒数百，矢石如雨，横行江汉！”他声音带着一丝对强敌的凝重，“我秦之锐士，长于步战骑射，摧城拔寨，无往不利。然水战一道，实非所长！欲破楚，非练就一支能与之抗衡、甚至超越之的强大水军不可！非建造可载重兵、行深水、抗风浪、破敌舰之巨舰艨艟不可！”他语气斩钉截铁，目光炯炯地看向嬴政，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未来那决定国运的江上决战，“此非单凭一腔血勇、蛮力冲杀可成！需……工巧之极致智慧，需……倾国之力，水滴石穿之恒久投入！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或可铸就劈波斩浪之水上雄师！” 他不仅点明了灭楚的关键在于水军与巨舰，更强调了技术（工巧之智）与国力持续投入的重要性！水滴石穿！工巧之智！嬴政脑中如同划过一道闪电！这简首是为少府公输衍正在钻研复原的墨家机关术量身定做的用武之地！墨家精于器械营造，其技术若应用于造船，必能打造出超越时代的强大战舰！困扰他的技术与战略方向，在此刻豁然贯通！“老丈金石之言，振聋发聩！”嬴政眼中闪烁着兴奋与钦佩的光芒，“此‘水滴石穿’之功，此‘工巧极致’之智，正乃我大秦所求！不知老丈高姓大名？可愿为秦之巨舰劈波斩浪、为这‘水滴石穿’之大业，出一份擎天之力？”他抛出了橄榄枝。王翦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极其淡泊、近乎于无的笑容。他缓缓起身，对着嬴政，拱手行了一个标准的、却又不卑不亢的平揖之礼（注：非臣子礼，乃长者或隐士礼）：“山野朽木，频阳王翦（注：王翦为频阳东乡人）。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唯愿我秦川父老，能得享太平，老朽于这渭水之畔，得一隅安宁，观太平之世，足矣。” 他婉拒了立即出山的邀请，却清晰地留下了自己的名号与籍贯。这既是谨慎（避免过早卷入漩涡中心），也是一种无声的承诺——当王上真正需要他这把“钝剑”出鞘时，他王翦，必在！言罢，他不再多言，将钝剑插入腰间简陋的草绳束带，提起那空空如也的鱼篓，转身沿着河滩，步履沉稳，飘然而去。灰白的须发在渭水河风中微微飘动，那粗布葛衣的背影，很快便融入了初春苍茫的河岸景致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王翦……”嬴政伫立原地，望着老者消失的方向，口中缓缓咀嚼着这个注定将闪耀于大秦战史的名字，眼中光芒闪动，如同星辰。此行，收获远超预期！不仅实地验证了渭水城防的薄弱点，下达了加固指令，更在无意间，收获了一位深谙韬略、藏锋于拙、见识卓绝的军方元老的隐晦支持与宝贵战略指引！王翦关于灭楚关键在于水军与巨舰的论断，如同在他心中点亮了一盏明灯，瞬间为公输衍的墨家技术研究指明了最辉煌的应用前景！渭水汤汤，奔流不息。年轻的秦王立于河畔，心中激荡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与沉甸甸的责任。王翦这把“钝剑”虽暂时归隐，但其锋芒所指，己为帝国勾勒出一条清晰的、通往更广阔海洋的征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