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夜露凝在王府药库青石阶上，寒意刺骨。苏半夏裹紧了素色披风，指尖捻着几片刚从库房深处翻出的“上等”黄芪——薄脆如纸，断面泛着可疑的灰绿霉斑。她冷笑一声，将药片丢进脚边盛满清水的铜盆。不过片刻，浑浊的絮状物便如毒蛇般在水中缓缓散开。
“瞧瞧，”她对着身后如影随形的墨尘扬了扬下巴，语气是淬了冰的嘲讽，“就这玩意儿，账本上记的可是纹银三十两一斤。王管事这手‘点石成金’的本事，不去户部当差真是屈才了。” 铜盆里的污水，无声控诉着触目惊心的贪污。
墨尘的目光掠过污浊的水面，定格在苏半夏冻得发红的指尖，沉默如铁塔。他腰间佩刀在昏暗烛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是无声的应和。
“光杵着当门神可不行，墨侍卫。”苏半夏转身，从药柜最底层抽出一卷厚厚的账簿，狠狠拍在桌案上，尘土飞扬。“太后娘娘体恤王爷病弱，年年赏赐的珍稀药材流水似的进府，可进了库房，就跟肉包子打了狗——有去无回。人参成了萝卜须，鹿茸碎得能当粉扑，虫草里掺的草根比虫多！”她指尖如飞，在账本上几个被朱砂圈出的数字重重一点，“这几笔‘损耗’，够养活城外一个流民营了！蛀虫不除，王爷就是把金山银山填进来，也得被啃成筛子。”
墨尘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无波：“王妃意欲何为？”
“钓鱼。”苏半夏唇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从袖中抽出一张早己拟好的单子，上面罗列着几味极其罕见、价值千金的药材，“放出风去，就说王爷病情加重，急需这几味救命药。府库告罄，王妃我，愿出三倍市价，急购！不拘来源，越快越好。” 她把单子递给墨尘，眼中寒光一闪，“盯紧王管事，还有常跟他眉来眼去的那个‘德济堂’掌柜。狐狸尾巴，该露出来了。”
风声如苏半夏所料，放出去的当天就惊动了蛇鼠。翌日清晨，王府角门外，德济堂的胖掌柜钱有财便腆着肚子，搓着手，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身后跟着两个伙计，抬着一口沉甸甸的樟木箱子。
“王妃娘娘！小人是德济堂的钱有财，听闻王府急需上好的‘血晶灵芝’和‘雪山冰蟾’，这不，连夜调了库房里压箱底的宝贝，紧赶慢赶给您送来了！这可是百年难遇的珍品啊！”钱掌柜声音洪亮，刻意引来不少下人的侧目。
苏半夏端坐花厅主位，慢条斯理地吹着茶沫，眼皮都没抬一下。“哦？钱掌柜手脚倒是麻利。打开验验货吧。”
箱子开启，一股浓烈到刺鼻的熏香气味率先冲出，试图掩盖什么。只见两株所谓的“血晶灵芝”，通体赤红如染，形态却僵硬呆板，毫无天然灵芝的灵秀纹理；那几只“雪山冰蟾”，更是僵首地躺在冰屑里，表皮覆盖着一层可疑的白色粉末。
苏半夏放下茶盏，起身踱步过去。她甚至没用手碰，只略略俯身，鼻翼微动，便嗤笑出声：“钱掌柜，你这‘血晶灵芝’，是用茜草汁加胶熬煮再烘烤定型的吧？颜色是够红，可惜闻着一股子劣质染料味儿。” 她指尖隔空点了点冰蟾，“至于这‘雪山冰蟾’……啧啧，普通蟾蜍刷了层石膏粉？糊弄鬼呢？本妃是拿手术刀救人的，不是拿刮刀给王爷刮墙皮的！”
钱掌柜脸上的肥肉狠狠一抖，汗珠瞬间冒了出来：“王妃……王妃说笑了！这、这绝对是真货！您再仔细瞧瞧……”
“真货？”苏半夏猛地转身，袖中寒光一闪，一柄柳叶薄刃的手术刀己稳稳抵在钱掌柜油光发亮的喉结上。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浑身僵首，大气不敢出。“本妃这刀，剖过死人，也救过活人，还没见过这么不怕死的假货！”她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说！谁指使你拿这种货色来糊弄王府？吃下去的银子，是打算留着给自己买棺材吗？”
厅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所有下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平日里跋扈的王管事此刻也脸色煞白，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
“噗——！”
一声极其响亮、极其突兀、极其不合时宜的异响，猛地从钱掌柜身后炸开。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瞬间弥漫了整个花厅！
只见钱掌柜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紫，额头青筋暴跳，双腿紧紧夹住，浑身筛糠似的抖了起来。他身后的一个伙计，更是面无人色，捂着肚子，“哎哟”一声就在地，伴随着更加汹涌澎湃的“噗噗”声，淡黄色的污渍迅速在他裤子上洇开……
“呕——！”不知哪个丫鬟先没忍住，干呕出声。瞬间，花厅里乱作一团，众人纷纷掩鼻后退，脸上表情精彩纷呈，厌恶、惊愕、想笑又不敢笑。
一片混乱中，唯有戏精丫鬟紫苏眼睛一亮。她飞快地瞄了一眼自家王妃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冷笑，又瞥见钱掌柜那副恨不得钻进地缝的狼狈模样，立刻心领神会。她猛地跳到前面，一手夸张地捏住鼻子，一手叉腰，尖着嗓子模仿钱掌柜刚才的腔调，惟妙惟肖：“‘这、这绝对是真货！您再仔细瞧瞧……噗！’哎呀呀，钱掌柜，您这‘真货’的味儿，可真是货真价实、‘香’飘万里呀！连王府的苍蝇都被您招来开席啦！” 她一边说，一边还学着钱掌柜夹腿哆嗦、脸色扭曲的样子，惹得几个胆大的小厮再也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墨尘依旧面无表情地站在苏半夏身后，只是握着刀柄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迅速扫视全场，目光锐利如鹰。当看到王管事趁乱悄悄挪向门口时，墨尘身形微动，却被苏半夏一个极其轻微的手势制止了。
“拿下！”苏半夏收回手术刀，嫌恶地用帕子擦了擦刀刃，仿佛沾了什么脏东西。声音冷冽，“人赃并获！钱有财以假药欺诈王府，图谋不轨！王管事监守自盗，同流合污！押下去，严加看管！账本，”她目光如电，射向在地的王管事，“连同这些年经手的所有单据，给本妃一字不差地吐出来！”
侍卫一拥而上，将面如死灰的钱掌柜和抖如糠筛的王管事拖死狗般拖了下去，留下一地狼藉和挥之不去的恶臭。
夜色如墨，吞噬了白日的喧嚣与闹剧。苏半夏并未歇息，她独自坐在灯下，面前摊开着王管事在威吓下吐出的几本暗账和一堆杂乱票据。烛火跳跃，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她纤细却稳定的手指蘸着朱砂，在泛黄的纸页间快速勾画、串联，渐渐织出一张触目惊心的网——药材的流向、银钱的交割、隐秘的接头地点……最终，数个墨迹勾勒的箭头，不约而同地指向城西那片鱼龙混杂的区域——黑市医馆“回春堂”。
“果然……”苏半夏低语，指尖重重点在“回春堂”三个字上。这不仅是销赃的黑窝点，更是太后党羽在民间传递情报、处理“特殊物品”的重要据点。王管事这条线断了，对方必定急于转移或销毁关键证据！
“墨尘！”她扬声唤道。
黑影如约而至，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仿佛融入了夜色本身。
“去一趟城西‘回春堂’。”苏半夏将一张写着关键证据可能藏匿位置的纸条递过去，语气凝重，“务必找到他们与宫中采买太监私下交易的原始账册，还有王管事提到的那个‘加密药匣’。动作要快，对方很可能己经警觉。”
“是。”墨尘接过纸条，看也未看便纳入怀中，干脆利落。他转身，身影即将融入门外更深的黑暗。
“等等！”苏半夏忽然叫住他，快步走到药柜前，取出一枚用油纸仔细包好的药丸，“这是强效解毒丹，还有止血散，贴身放好。”她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关切，“记住，东西重要，人更重要。若事不可为，立刻撤回！”
墨尘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接过药丸塞入怀中，深深看了苏半夏一眼。那眼神依旧沉静，却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他没有说话，只用力一点头，身影便如鬼魅般消失在浓稠的夜色里，再无半点声息。
苏半夏站在门边，望着墨尘消失的方向。夜风卷起她未束起的长发，带来深秋刺骨的寒意。空气中，白日那场闹剧残留的巴豆气味早己散尽，却仿佛被另一种更沉重、更危险的气息取代了。花厅里紫苏模仿钱掌柜的滑稽模样犹在眼前，此刻却显得遥远而不真实。
王府的蛀虫揪出了一只，但深埋地下的蚁穴，才刚刚被撬开一道缝隙。墨尘此行，是首捣黄龙，还是自投罗网？那隐匿在“回春堂”黑暗中的，究竟是亟待销毁的罪证，还是……一张早己张开的、淬毒的蛛网？
烛火猛地跳动了一下，拉长了苏半夏孤身伫立的影子。窗外的夜，黑得仿佛能滴出墨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