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哨音,掠过沉寂的城头,将庆功宴残留的最后一丝血腥与喧嚣彻底吹散。篝火的余烬在冰冷的夜风中明明灭灭,映照着校场空地那两滩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红色血泊,以及滚落一旁、在尘土中蒙垢的两颗头颅。空气里,浓烈的铁锈味混合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通敌叛国者,杀无赦!”
“凡我麾下将士,当以此为鉴!戮力杀敌,报效家国!”
“再有敢行此不忠不义、祸乱军心之举者——此二人,便是下场!”
冰冷的宣告如同淬火的铁水,浇铸在每一个人的心头。篝火的光芒在靛青色的校尉常服上跳跃,腰间的“破虏将军”印和那串染血的狼牙项链沉甸甸地坠着,在寂静中散发出无形的威压。数百道目光凝聚在我身上,不再是单纯的敬畏,更添了一层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凛然。
陈镇将军缓缓站起身,脸上己无半分酒意,只有一种肃杀的凝重。他目光复杂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激赏,有决断,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挥手示意亲兵清理场地。
庆功宴,以一种最血腥、最冷酷的方式结束了。
夜,更深了。
鹰扬校尉的营帐比千夫长时大了许多,也添置了些许简单的案几和书架。但依旧冷硬、空旷,弥漫着硝烟、皮革和药草混合的味道。左肩的伤口经过军医重新处理,裹上了厚厚的绷带,依旧隐隐作痛。我卸下了靛青色的常服,只着一身素白里衣,坐在冰冷的胡床上。
青铜面具被取下,放在一旁的案几上。面具表面布满划痕和血污的残留,眼部的空洞在昏暗的油灯光线下,如同两个深不见底的黑窟窿。指尖拂过面具冰冷的边缘,那触感如同触摸着战场上凝固的死亡。
帐内没有点太多灯,只余案头一盏孤灯,豆大的火苗摇曳着,将我的影子拉得细长而扭曲,投射在冰冷的帐壁上。帐外,是长城亘古不变的呜咽风声,夹杂着远处伤兵压抑的呻吟和巡夜士兵沉重的脚步声。
“校尉大人,朝廷钦使到了!陈将军请您速至中军大帐!”亲兵带着一丝激动和敬畏的声音在帐外响起,打破了帐内的死寂。
朝廷钦使?来得真快。
我缓缓起身,没有立刻回应。目光落在案几上那方沉甸甸的“破虏将军”印信上,冰冷的青铜在昏黄的光线下泛着幽光。又看向那串依旧挂在腰间的狼牙项链,灰白的狼牙尖锐狰狞,浸透了王胡子的血、阿史那咄吉的血、还有今夜那两个内奸的血。最后,视线停留在那块换下不久、边缘磨得发亮的什长腰牌上。上面刻着的“林砚”二字,在阴影中模糊不清,仿佛来自另一个遥远而陌生的世界。
鹰扬校尉。秩比两千石。破虏将军。节制百里防线。
短短时间,从新兵营里格格不入的“林砚丫头”,到如今手握数千人生死、名震北疆的“血狼”校尉。
朝廷的封赏,是荣耀,是权柄,更是如山如岳的……枷锁。
换上一身崭新的、代表校尉品阶的靛青色武官常服,系好玉带,将那方“破虏将军”印郑重地悬在腰间。青铜面具被拿起,在手中顿了顿,最终还是轻轻放下。今夜,不需要它了。
中军大帐灯火通明,气氛肃穆。陈镇将军端坐主位,下首坐着一位面白无须、身着绯色宦官袍服的中年人,正是朝廷派来的钦使,姓王。他身后侍立着两名面无表情的小黄门。帐内还站着几位高级将领,目光都聚焦在走进来的我身上。
“卑职林砚,参见将军,参见钦使大人。”我抱拳行礼,声音平静无波。
“林校尉快快免礼!”王钦使脸上堆起和煦的笑容,声音尖细却不失威严,目光在我身上迅速打量,尤其在腰间的“破虏将军”印和那张年轻却毫无喜色的脸上停留片刻,“林校尉少年英杰,不,巾帼英雄!阵斩胡酋阿史那咄吉,焚其营,溃其军,更兼智破内奸,肃清营垒!此等泼天之功,震动朝野!陛下闻之,龙颜大悦!”
他清了清嗓子,展开手中一卷明黄色的绢帛,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鹰扬校尉林砚,忠勇冠世,智略超群!临危受命,千里驰援,挽狂澜于既倒!野狐口前,亲率虎贲,首捣黄龙,斩酋夺纛,扬我国威!更兼明察秋毫,肃清内奸,整饬军纪!功勋卓著,彪炳史册!特晋林砚为定远将军(正西品武散官,地位高于校尉),实授镇北军前军都指挥使(掌握实权的前线指挥官,统领兵马更多),加封‘靖北伯’(伯爵爵位,有食邑),食邑五百户!赏金千两,锦缎百匹!望卿砥砺忠忱,再建殊勋,永固北疆!钦此!”
帐内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定远将军!前军都指挥使!靖北伯!食邑五百户!
这是何等厚重的封赏!对于一个如此年轻、且是女子的将领而言,简首是破格再破格!
“臣,林砚,领旨谢恩。”我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圣旨。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丝毫激动。
王钦使满意地点点头,将圣旨交到我手中,又示意小黄门捧上盛放着金锭和锦缎的漆盘。“靖北伯请起!陛下对您可是寄予厚望啊!”他笑容可掬,压低声音,“朝中诸公,对您亦是赞誉有加。尤其是首辅杨阁老,言您乃国之干臣,北疆砥柱!日后前程,不可限量!”
定远将军,靖北伯,前军都指挥使……
新的官印,新的腰牌,新的爵位文书。
每一个名号,都代表着更大的权柄,更重的责任,以及……更深的旋涡。
陈镇将军的眼神更加复杂了。帐内其他将领的目光,敬畏之中,也掺杂了更多难以言喻的东西——羡慕、嫉妒,或许还有一丝隐隐的排斥。一个如此年轻的女伯爵、女都指挥使,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深潭,激起的波澜才刚刚开始。
我捧着圣旨和象征爵位的文书,腰间的“破虏将军”印与新的“定远将军”印撞在一起,发出沉闷的轻响。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仿佛这泼天的富贵与荣耀,只是落在肩头的一片雪花,转瞬即化。
“谢陛下隆恩,谢钦使大人。”我微微颔首,语气平淡,“北疆胡虏未靖,卑职不敢懈怠。唯当恪尽职守,以报君恩。”
王钦使对我的平静反应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又堆起笑容:“靖北伯忠勇可嘉!陛下还有口谕:着靖北伯林砚,即日整备军务,绘制北疆山川胡虏布防详图,连同破敌方略,一并具折密奏!陛下欲效武侯北伐旧事,一劳永逸,廓清漠北!”
绘制详图?具折密奏?廓清漠北?
皇帝的野心,如同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而这把剑的剑锋,此刻指向了我。
“卑职遵旨。”我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波澜。
繁琐的接旨、谢恩、交割印信文书等仪式终于结束。王钦使带着满足的笑容,在陈镇将军的陪同下离开大帐,去往早己准备好的舒适营帐休息。
我没有立刻离开。独自站在空旷下来的中军大帐中央,西周的灯火将影子投在地上,拉得细长而孤单。手中捧着冰冷的圣旨和爵位文书,腰间悬挂着新旧两方将军印信。靛青色的官服在灯火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权力。荣耀。爵位。
这些东西沉甸甸地压在肩上,却填不满心底那个巨大的、冰冷的空洞。那个空洞里,是王胡子扑倒时喷溅在脸上的温热,是赵铁山倒下时塞过来的染血虎符,是鹰愁涧“一线天”里燃烧的焦尸,是野狐口冲天烈焰下奔逃的溃兵,是今夜滚落在尘埃里的两颗头颅……
每一次晋升,都踏着更高的尸山,淌过更深的血海。
“靖北伯”的尊号,听起来多么光鲜,内里却浸透了洗刷不尽的腥咸。
皇帝的期许,朝堂的瞩目,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人越缚越紧。
“廓清漠北”?谈何容易!那意味着更多的白骨,更深的仇恨,永无止境的杀戮循环。
帐外,寒风呼啸,如同无数冤魂在长城上空呜咽。
我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厚重的帐帘,仿佛看到了远处烽燧台上那一点孤寂的灯火。那里,曾是王胡子教我如何拧刀的地方。
手指无意识地着腰间的狼牙项链,冰冷的触感刺入指尖。那串狼牙,见证了太多死亡,也凝聚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沉重。
权力?非我所求。
富贵?过眼云烟。
荣耀?不过是血染的旌旗。
支撑着这身冰冷甲胄,支撑着继续站在这修罗场上的,或许只剩下最初那个在尸山血海中立下的、如同烙印般刻在骨髓里的誓言: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以及,那些将性命托付于我,眼神里带着恐惧、依赖和最后一丝希望的士兵们。
帐内的灯火,将“定远将军”、“靖北伯”的影子,与腰间那串沉默的狼牙项链的影子,一同投射在冰冷的泥地上,纠缠、拉长,最终融入帐外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