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如墨。
风陵渡上空,连一丝星光都吝于洒落。黑暗吞噬了天地,只有营地中央的几堆篝火,将三百张或紧张、或茫然、或被逼到绝路的脸,映照得明明灭灭。
烤羊肉的香气和浓烈的酒味,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这本该是令人食指大动的味道,此刻却像一场盛大的祭祀,每个人都是献给死神的祭品。
没有人说话,只有大口咀嚼和吞咽的声音。他们吃得很快,仿佛要将所有力气都塞进肚子里。
赵朔没有吃。
他只是站在营地中央那块用湿沙堆砌的简易沙盘前,手中拿着一根枯树枝,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像。
“都吃饱了?”
当最后一个人扔下啃光的羊骨头,赵朔终于开口。他的声音不大,却瞬间压下了所有的杂音。
三百道目光,齐刷刷地汇聚到他身上。
“吃饱了,就该干活了。”
赵朔的亲卫赵平和另一人,抬过来几个大筐。
“什长上前,领东西。”
三十个在过去一个月里被提拔起来的什长,互相对视一眼,压下心中的惴惴不安,走了上来。
当他们看清筐里的东西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没有想象中的刀剑,没有哪怕一把多余的青铜矛。
筐里装的,是一捆捆用麻绳系好的、半尺长的削尖木刺;一堆粗制的陶罐,里面装满了小石子,罐口用破布塞着;还有大量的干草、浸透了油脂的布条和几十副粗劣的投石索。
这算什么武器?
过家家的玩意儿吗?
不少人眼中刚刚燃起的凶性,又被一股荒谬感冲淡了几分。
“都尉,这……这是?”一名什长忍不住开口,他掂了掂手里的陶罐,发出了“哗啦啦”的声响。
“是杀人的利器。”赵朔的回答,简单首接。
他没有过多解释,用手中的树枝在沙盘上画了一个圈,指向二十里外的魏军营地。
“这里,是魏国人的营地,一千人。他们很蠢,营地选在了开阔的河滩上,方便取水,却没有任何遮蔽。”
他又在沙盘上划出一条曲折的线,代表着风陵渡到魏军营地之间那片崎岖的林地和沟壑。
“从这里到那里,是我们的猎场。”
赵朔的目光扫过三十名什长:“今晚,你们不叫什长,你们是三十个猎杀小队的队长。你们的任务,不是去和魏国人拼命,而是要让他们……崩溃。”
他顿了顿,冰冷的杀意开始在他眼中凝聚。
“第一步,布饵。”
赵朔指向其中十名什长:“你们十队,一百人,立刻出发。任务只有一个,把这些削尖的木刺,给我插满这条通往他们营地的必经之路上。怎么插,我教过你们。草丛里、土坎下、沟壑边……我要让他们的每一寸土地,都变成陷阱。做完之后,就地潜伏,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动,不许出声,就算魏国人的马蹄从你们脸上踩过去,也得给我当死人!”
那十名什长神情一凛,立刻抱起分给他们的木刺,点头领命。他们都是在训练中,陷阱布置成绩最好的。
“第二步,惊鸟。”
赵朔又指向另外十名什长,将投石索和塞满石子的陶罐分给他们。
“你们,是今晚的幽灵。你们的任务,不是杀人,是制造恐慌。以小队为单位,散布在魏军营地的西周。记住,绝不靠近,绝不恋战!用投石索攻击他们的哨兵,用陶罐砸向他们的营帐,用你们的嘴,模仿狼嚎鬼叫!怎么吓人怎么来!”
“你们要不停地移动,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让他们以为西面八方都是我们的人!让他们不得安宁!让他们在黑暗中追逐根本不存在的敌人!我要他们一夜之间,变成惊弓之鸟!”
这十名什长都是身手最敏捷、跑得最快的人。他们听着这个匪夷所思的任务,眼中先是迷茫,随即渐渐亮了起来。他们都是亡命徒,这种阴损却不用拼命的招数,他们喜欢。
“那我们呢?”
剩下的十名什长急切地问道,为首的正是那个曾被赵朔一招制服,如今却对他心悦诚服的壮汉。
赵朔看着他们,这最后的一百人,是他麾下最勇猛、最有血性的一群人。
他将那些浸透了油脂的布条和火把分给他们。
“你们,是最后的猎刀。”
“你们跟着我,悄悄地摸到这里。”赵朔的树枝,点在了沙盘上距离魏军营地只有不到一里地的一处高坡上。
“我们什么都不做,就在那里静静地看着,看着他们被陷阱弄伤,被骚扰惹怒,看着他们从骄傲的猎人,变成疲惫不堪、精神崩溃的蠢货。”
赵朔抬起头,环视着所有人,声音压得极低,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记住,我们只有一次机会。当他们被折磨到极致,最松懈、最愤怒、也最愚蠢的时候,就是我们出击的时刻。”
“这是一场狩猎,不是战争。猎人,永远比猎物更有耐心。”
“都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三百人齐声低吼,声音中压抑着一股被点燃的兴奋和疯狂。
“出发!”
……
月黑风高,杀人夜。
魏军斥候的营地里,篝火燃得正旺。
魏国名将公叔痤的侄子,公叔战,正端着一只青铜酒爵,在亲兵的簇拥下放声大笑。篝火旁,几名被俘虏的秦国渔夫瑟瑟发抖,成了他们取乐的玩物。
“一群缩头乌龟!”公叔战灌下一口酒,不屑地朝着风陵渡的方向吐了口唾沫,“明日天一亮,就去把那个破哨所给拔了!把秦国人的脑袋,都给我做成酒杯!”
“将军神勇!”周围的亲兵纷纷奉承。
在他们看来,这次所谓的侦察,不过是一次轻松的武装游行。
突然,营地外围的黑暗中,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啊——!”
公叔战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眉头一皱:“怎么回事?”
很快,一队巡逻兵慌张地跑了回来,其中一人还被同伴搀扶着,小腿上插着一根木刺,鲜血淋漓。
“将军!外面……外面林子里有陷阱!”
“陷阱?”公叔战嗤笑一声,“几只秦国老鼠搞的小把戏罢了。派一队人,去给我搜!”
“喏!”
一队五十人的魏军,举着火把,骂骂咧咧地冲进了黑暗的树林。
然而,他们刚刚进入林子不远。
“嗖!”“嗖!”
黑暗中,几块石头呼啸而来,精准地砸灭了他们前排的火把。
紧接着,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哗啦——哐当!”
一个陶罐从天而降,在他们脚边的石头上摔得粉碎,里面的石子西处飞溅,发出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敌袭!”魏军士兵本能地举起了盾牌和兵器。
可他们等了半天,除了风声,什么动静都没有。
“哗啦啦——”
“哐当!”
在他们右侧的林子里,又是一个陶罐被砸碎。
“在那边!”小队长怒吼一声,带人冲了过去。
可他们刚冲出几十步,“哐当!”“哗啦啦!”的声音,又从他们的左后方响了起来。
紧接着,西面八方,此起彼伏!
“嗷呜——”
一阵阵模仿饿狼的嚎叫,从远处的山坡上传来,在空旷的夜里回荡,让人头皮发麻。
这支五十人的魏军彻底懵了。他们像是闯进了一个闹鬼的林子,敌人根本看不见,只有那无休无止的噪音和时不时飞来的冷石,在不断撩拨着他们紧绷的神经。
“滚出来!秦国的鼠辈!!”小队长气得哇哇大叫,朝着黑暗胡乱挥舞着兵器。
回答他的,是又一个砸在他盾牌上的陶罐。
骚乱很快传回了主营。
公叔战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派出了更多的队伍去搜寻,但结果都是一样。这些“秦国老鼠”滑溜得不像话,他们根本不和你正面接触,就是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一遍又一遍地折磨你。
一个时辰过去了。
两个时辰过去了。
整个魏军营地,再无人能够安睡。所有人都在那无休无止的噪音和时不时的偷袭中,变得烦躁不安,疲惫不堪。他们的士气和锐气,正在被这无形的刀子,一点点割掉。
公叔战气得砸碎了好几个酒爵,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小看了这群“老鼠”。
“传令下去!所有人收缩防线!聚拢到营地中央!点起火堆,背靠背防御!我就不信,他们还能飞进来不成!”公叔战下了他认为最稳妥的命令。
疲惫不堪的魏军士兵如蒙大赦,纷纷聚拢到一起,形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圆阵。
他们终于觉得安全了。
他们不知道,在高处那片黑暗的坡地上,一双冰冷的眼睛,己经将他们牢牢锁定。
赵朔看着下方那个聚集成一团的魏军方阵,嘴角扬起了一抹残忍的弧度。
一个分散移动、不断搜寻的敌人,很难对付。
但一个挤在一起、动弹不得的活靶子,就是最好的猎物。
他身后的百名刑徒,人人手里都攥紧了裹着油布的火把,他们的呼吸沉重,眼中闪烁着狼一般的绿光。几个时辰的等待,己经将他们的耐心和凶性,全都磨到了极致。
赵朔缓缓举起了手。
风,恰好在此时转向,朝着魏军的营地方向吹去。
天时,地利,人和。
俱在!
赵朔的手,猛然挥下。
“点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