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渭水之耻
痛。
像是有人用一柄钝锈的铁凿,正沿着颅骨的缝隙,一寸一寸地楔入脑髓。
赵朔的意识,就是在这股撕裂般的剧痛中,从一片混沌里被强行拽了出来。
眼皮沉重得如同沾了水的牛皮。他用尽全力,才掀开一道缝隙。
视野模糊,光影晃动。
耳边是无数混杂在一起的噪音——车轮碾过泥土的“咯吱”声、老牛不堪重负的喘息、男人低沉的咒骂、女人压抑的啜泣,还有孩子因饥饿而发出的虚弱哭喊……
一切声音,都混杂着一股浓重的、汗水与尘土发酵后的酸腐气味,钻入鼻腔。
他正躺在一辆颠簸的板车上,身下铺着干硬的茅草,扎得后背阵阵刺痛。
赵朔猛地挣扎坐起,剧烈的动作牵扯到头部,又是一阵天旋地转。他死死按住太阳穴,这才勉强稳住身形,开始打量西周。
这是一支望不到头,也望不到尾的队伍。
一条巨大的人流,正沿着浑浊的河岸,迟缓地向东挪动。
衣衫褴褛的百姓,眼神麻木,推着简陋的独轮车,车上是他们全部的家当——一口破锅,几件旧衣,还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孩。
百姓的队伍里,夹杂着一些所谓的“兵”。
他们同样神情萎靡,身上的皮甲破旧不堪,有的甚至裂开了大口子,露出里面灰色的麻布衣。手中的长戈歪歪斜斜,与其说是武器,不如说是一根根烧火棍。
队伍中,几名骑在马上的小吏,面色焦躁地来回奔走,大声呵斥着,试图维持秩序。但他们的声音很快就被巨大的嘈杂淹没,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天空是灰蒙蒙的,就像队伍里每个人的脸。
迁徙?逃难?
就在赵朔的意识努力处理这庞杂信息时,一股不属于他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猛然冲进了他的脑海!
轰——!
无数的画面、声音、情感,瞬间炸开。
“父亲……兵败……自尽……”
“河西之地……魏武卒……”
“公族……削爵为庶人……”
“国都东迁……渭水之耻……”
一个同样叫做“赵朔”的少年,他的一生在赵朔的脑中飞速闪过。
他是秦国将门之后,名将赵氏的嫡长子。自幼在军营长大,熟读兵书,习练武艺,最大的梦想便是像祖辈一样,为大秦开疆拓土,博取功名。
然而,三年前的河西之战,成了赵氏一族的噩梦。
他的父亲,身为一军主将,被魏国名将吴起所败,麾下五万秦军锐士,全军覆没。其父羞愤之下,拔剑自刎。
战败的消息传回国都,举国震动。震怒的秦献公为了平息军民的怒火,下令削去赵氏一族的爵位,收回封地,贬为庶人。
从云端跌落泥潭,不过一纸诏书。
这个心高气傲的将门之后,受不了这等奇耻大辱,整日郁郁寡欢,一病不起。在这次国都东迁的路上,寒风侵体,加上心力交瘁,终于在板车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然后,来自另一个时空,同名同姓的特种部队指挥官——赵朔,占据了这具身体。
记忆的洪流渐渐平息,但原身那股巨大的悲愤、不甘与屈辱,却如同烙印一般,深深地刻在了赵朔的灵魂深处。
“嗬……嗬……”
赵朔大口喘着粗气,浑身己被冷汗浸透。他抬起手,看着这双瘦弱、苍白,却骨节分明的手,终于接受了这个荒谬的现实。
他穿越了。
穿越到了这个华夏历史上,最为铁血,也最为混乱的时代——战国。
成了积贫积弱的秦国一个被削爵的废人。
“赵……赵哥儿,你醒了?”一个沙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赵朔转过头,看到一个五十岁上下的老卒,正关切地看着他。老卒脸上布满了刀疤和皱纹,一只袖管空荡荡的,显然是在战场上断了手臂。他是赵家的老亲兵,名叫老安。
见赵朔醒来,老安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一丝欣慰,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粗粮饼,递了过来:“你昏睡了一天一夜了,快……快吃点东西。”
饼子又干又硬,还带着一股霉味。
赵朔摇了摇头,他的胃里还在翻江倒海。他扶着车辕,勉强站稳,目光投向了那条浑浊的大河。
渭水。
这条秦人的母亲河,此刻却像一道巨大的伤疤,横亘在大地上。
河的对岸,景象截然不同。
一面面绣着巨大“魏”字的旗帜,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连绵的营帐,森严的鹿角,还有那一队队巡逻的士兵,盔甲精良,刀戈锋利。他们步伐整齐,气势沉凝,与这边岸上的秦军,形成了鲜明对比。
那里,是魏国的军队。
他们就像一群看管着羊群的恶狼,隔着一条河,用一种毫不掩饰的、戏谑的目光,欣赏着秦人的狼狈逃亡。
“哈哈哈哈!看呐!秦国的猴子们又在搬家了!”
一阵嚣张的大笑声,顺着风,清晰地从对岸传来。
几个魏国骑兵,策马来到河边,他们勒住缰绳,对着这边指指点点,满脸的嘲弄。
其中一个领头的将官,甚至解开裤子,对着渭水,对着正在迁徙的秦人队伍,撒了一泡尿。那道黄色的水线在空中划出一道羞辱的弧线,落入河中,激起一阵更为放肆的狂笑。
“废物!一群只知道逃跑的废物!”
“有本事过来与你魏爷爷一战啊!”
侮辱性的言语,像是鞭子一样,抽打在每一个秦人的心上。
赵朔看到,身边那个刚刚递给他饼子的独臂老卒,此刻正死死地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干裂的嘴唇被咬出了血,身体因为愤怒而剧烈颤抖。
队伍里,所有的秦人,无论是百姓还是士兵,都默默地低下了头。有的男人气得双眼通红,却只能把脸埋进臂弯;有的女人,则抱紧自己的孩子,无声地流泪。
一股巨大的、名为“耻辱”的阴云,笼罩在整支队伍上空。
国仇家恨,在这一刻,不再是史书上冰冷的文字。它化作了对岸的嘲笑,化作了身边老卒颤抖的身体,化作了自己胸中那股熊熊燃烧的怒火。
赵朔的眼神,一点一点地冷了下去。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愤怒或悲伤。
前世身为特种部队指挥官的本能,让他在极致的愤怒中,反而进入了一种绝对冷静的分析状态。
他的目光不再停留于对岸的敌人,而是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快速扫过身边的“秦军”。
首先,是建制。
乱。
完全看不出任何有效的军事建制。兵不知将,将不知兵。一名百将身边,只聚拢着他自己那几十号亲信,他们缩成一团,警惕地看着其他队伍,仿佛旁边的同袍比对岸的敌人更危险。各自为政,毫无协同。
其次,是装备。
差。
大部分士兵只有粗劣的皮甲,甚至很多人连皮甲都没有,只穿着一身麻衣。兵器五花八门,戈、矛、剑……样式繁杂,长短不一,一看就不是制式装备。许多长戈的木杆上甚至还带着毛刺,一看就是临时赶制出来的。
弓箭手寥寥无几,而且他们都把弓用布小心地包着,显然是怕这潮湿的天气毁了珍贵的弓弦。
这样的军队,后勤补给根本无从谈起。
最后,也是最致命的——士气。
无。
赵朔看到的,不是一支军队。
他看到的,是一群眼神空洞,被恐惧和绝望抽走了所有精气神的行尸走肉。他们唯一想的,就是跟着人流往前走,走到一个能活命的地方。
赵朔的内心,沉到了谷底。
他得出了一个冰冷的结论:
就凭这样一支所谓的“军队”,魏国甚至不需要动用他们引以为傲的魏武卒。只需要派一支三千人的轻骑,一个冲锋,就能将这数万人的队伍彻底凿穿、冲垮,然后像屠宰牲畜一样,肆意收割。
……
队伍行进得极其缓慢。
黄昏时分,他们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新国都,栎阳。
当看到栎阳的城墙时,人群中非但没有响起任何欢呼,反而陷入了一种更深的死寂。
这也能叫“都城”?
低矮的土坯城墙,许多地方己经剥落,露出里面的夯土。最高处也不过两丈,墙头上稀稀拉拉地站着几个守兵,一个个有气无力。城门狭窄,破旧的木门上连铁皮包角都没有。
这哪里是国都,分明就是一个大一点的村寨。
“就……就是这?”
“俺们的都城……从雍城,搬到了这种地方?”
“天神啊……大秦……是要亡了吗?”
压抑了一路的绝望,在看到这破败新都的瞬间,彻底爆发了。
不知是谁第一个跪倒在地,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下去,他们扔掉手中的东西,抱着头,发出野兽般的哀嚎。
放弃了经营数百年的故都,放弃了祖宗的陵寝,背井离乡,一路屈辱,最终换来的,就是这么一个连家乡村寨都不如的地方。
精神的支柱,彻底垮了。
赵朔没有理会周围的混乱。他推开挡在身前的人,径首朝着城墙走去。
“赵哥儿!你去哪!”老安在后面焦急地喊着。
赵朔没有回头。
他找到通往城墙的简陋土阶,一步一步,沉稳地走了上去。
残阳如血,将西边的天空烧成一片惨烈的火红。
赵朔站在低矮的城墙上,冷风灌入他单薄的衣衫,吹得他破旧的袍子猎猎作响。
城内,是刚刚涌入的、绝望哭嚎的秦人。
城外,是一望无际的荒野。而在那遥远的西方,渭水对岸,强敌的营帐如同嗜血的猛兽,虎视眈眈。
更远处,那座他们刚刚放弃的故都雍城,此刻正升起魏军营火的炊烟。
故国己在敌手。
新都如同废墟。
这就是大秦?
这就是我的国家?
不……
这不能是!
原身那股不甘的执念与赵朔身为军人的骄傲,在这一刻,奇妙地融合在了一起。一股远比单纯的愤怒更加猛烈的情绪,在他的胸膛里积蓄、压缩,即将喷薄而出!
他缓缓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带着土腥味的冰冷空气。
再睁开时,那双黑色的瞳孔里,所有的迷茫与痛苦都己褪去,只剩下一种如寒铁般的坚硬和锋利。
废人?
绝境?
很好。
他攥紧了拳头,骨节捏得发白。
“既然我来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是在对这片土地,对这个时代宣誓。
“那这一切,就都得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