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散去,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飞速传遍了咸阳的每一个角落。
上将军赵朔,殿前卸甲,自请削去所有兵权!
这个消息带来的震撼,远比车裂商鞅还要剧烈。
旧贵族的府邸里,昨日的弹冠相庆戛然而止。甘龙坐在自家院中,望着一池秋水,手中的酒杯捏得发白。他想不通,完全想不通。赵朔这看似自断臂膀的一招,为何让他感到脊背发凉,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黑旗军大营里,压抑的沉默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震天的哗然与不解。无数的将士涌到中军大帐前,想要一个说法。但帅府的命令早己传达:一切照旧,静待王令。
而赵朔,在一片混乱中,平静地回到了自己的府邸。
他遣散了围在门口关切的部将,拒绝了所有同僚的拜访,独自一人回到了那个摆满卷宗的书房。
他换下官服,穿上一身寻常的布衣,然后,开始继续翻看那些关于农桑、矿产的枯燥文书。仿佛今日在朝堂之上掀起惊涛骇浪的人,根本不是他。
外面风雨飘摇,此间却静谧如常。
这一等,便是一整天。
首到夜色深沉,万籁俱寂之时,一阵轻微而急促的叩门声响起。
来人不是府中仆役。
是宫里的人。一个陌生的、面容瘦削、眼神精明的老内侍。他没有大张旗鼓,只带了两个小黄门,乘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悄悄停在了赵朔府邸的侧门。
“赵将军,”老内侍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敬畏,“大王,在甘泉宫,想与将军……叙话。”
不是“宣召”,而是“叙话”。
不是在处理政务的正殿,而是在君王休憩的偏殿。
赵朔放下手中的竹简,眼神没有丝毫意外。
他知道,嬴驷一定会来找他。
……
甘泉宫,灯火通明。
嬴驷己经屏退了所有侍从,偌大的宫殿里,只有他和他面前那盘忽明忽暗的棋局。
听到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只是将手中的一枚黑子,轻轻敲在棋盘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嗒”。
“寡人想了一天,”嬴驷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响起,带着一丝疲惫,“还是没有想明白,将军今日为何如此。”
赵朔走到棋盘的另一侧,没有坐下,只是躬身行了一礼:“臣,己非将军。如今不过一介白身。”
“白身?”嬴驷终于转过头,目光锐利地盯着赵朔,“一个白身,能让十万黑旗军为之死生?一个白身,能让甘龙那样的老狐狸,吓得一天不敢出府门?”
他指着棋盘:“在将军眼里,寡人和这满朝文武,是否都只是你棋盘上的棋子?”
面对新君带着刺的质问,赵朔的神情依旧平静。
“大王错了。”他缓缓开口,“臣,早己不在棋盘之内。臣想做的,也不是执棋之人。”
嬴驷眉头一挑:“那你想做什么?”
“臣,想为大王,为大秦,打造出更多、更好、更无坚不摧的棋子。”
赵朔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话锋一转,提出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
“大王可知,商君虽死,新法犹在。但秦国眼下,却面临两大危局?”
嬴驷一愣,下意识地问道:“什么危局?”
“其一,在外。商君被杀,我卸兵权。在东方六国看来,我大秦君臣失和,政局动荡,正是合纵攻秦的最好时机。不出三月,六国使臣必将频繁往来,合纵之势,锐不可当。”
嬴驷的面色沉了下去。这一点,他早就想到了,这也是他最为忧虑的地方。
赵朔继续说道:“兵者,凶器也。能不用,则不用。面对六国合纵,上策是以外交瓦解,而非倾国之兵去硬撼。可放眼朝堂,有能言善辩之士,却无能以三寸不烂之舌,退万乘之师的国士。我大秦,缺一张足以搅动天下风云的‘利口’。”
嬴驷的手指,无意识地着冰冷的棋子。赵朔的话,精准地戳中了他的痛点。
“其二,在内。”赵朔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臣交出兵权,大王可高枕无忧。然则,军不可无帅。如今大秦的将领,或如甘龙之流,老迈昏聩;或如军中宿将,勇则勇矣,谋略不足;或如臣一手提拔的年轻将领,经验尚浅,难当大任。”
“一旦战事爆发,谁可为大王镇守国门?我大秦,缺一面足以抵御惊涛骇浪的‘坚盾’。”
两大危局。
一张利口,一面坚盾。
赵朔用最简洁的语言,将嬴驷心中所有的烦闷与忧虑,清晰地摆在了台面上。
嬴驷沉默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布衣男人,第一次感到,对方不是在向他示威,也不是在向他索取,而是在真正地……教他如何成为一个君王。
“依你之见,”嬴驷的声音有些沙哑,“寡人该去何处,寻此‘利口’与‘坚盾’?”
赵朔知道,时机到了。
他微微躬身,说出了第一个名字。
“臣曾于栎阳,遇一游士,名为张仪。此人看似言语浮夸,实则深谙人性,洞悉各国利弊。给他一个机会,他的舌头,能胜过十万雄兵。”
张仪。
嬴驷在心中默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
“那……坚盾呢?”
赵朔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极淡的、近乎于欣慰的笑意。
“栎阳讲武堂,有一毕业生,名为司马错。此人出身庶族,不好虚名,沉稳坚毅,深得臣之心法。他懂的,不只是如何打赢一场仗,更是如何算清楚一场仗背后的钱粮、人心与国力。”
“大王可以不信臣,但大王应该相信,臣为大秦锻造的这套制度。”
一番话说完,赵朔便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站着,等待嬴驷的决断。
嬴驷盯着棋盘,久久不语。
tada
殿外的夜风,吹得灯火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构成了一副诡异而和谐的画面。
许久之后,嬴驷终于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决断。
“好。”
“寡人明日,便召见此二人。”
他抬起头,深深地看了赵朔一眼。
“赵朔,寡人准你所请。栎阳讲武堂‘山长’之位,永远为你留着。去吧,去为大秦,锻造出更多的‘坚盾’与‘利口’。”
这一夜,君臣二人达成了一个看不见的约定。
赵朔转身离去,背影融入沉沉的夜色。
他没有赢,也没有输。
他只是将两枚最重要的棋子,轻轻地放在了棋盘之上。
从今往后,秦国这盘棋的走向,将由他来草拟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