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马五转身。宿舍B-3-07门前，旁边的B-3-06门口倚着一个人。个子不高，脑袋却显得有点大，乱糟糟的、偏黄褐色的头发像个不听话的鸟窝顶在头上，一双眼睛不大，却异常灵活，此刻正滴溜溜地上下打量着马五。他没系工装外套的扣子，露出里面同样质地粗糙的灰色工字背心，一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腕上戴着一串稀奇古怪的电子元件串成的手链，还系了一枚小小的、正在微微闪烁蓝光的电子元件。“哟，看你这样子，像刚掉进耗子窝的豆芽菜，稀里糊涂摸上贼船了吧？”那人咧开嘴，露出一口有点不齐整的白牙，笑容有点不正经，语调里却带着一种自来熟的热乎劲儿，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我叫赵文军，他们都叫我‘猴子’——猴精的猴！你呢？”他朝马五伸出一只布满细碎划痕和油污的手。“……马五。”马五迟疑了一下，报出自己的本名，伸出手和他握了握。触感意外地粗糙有力。“马五！好名字！”赵文军，或者说猴子，重重一拍马五的肩膀，熟稔得像认识多年，“挨着住，缘分！以后哥罩你！”他下巴朝前一努，“看你这魂不守舍的样儿，刚签完那个五年卖身契？啧啧……来这儿的人，谁肚子里没点苦水？没事儿！有哥在，保管你顺当点！”他拍了拍自己的工装口袋，发出塑料卡片摩擦的窸窣声，压低声音，带着点狡黠和得意：“看到没？咱们除了这条命，也就剩下这点小玩意儿还能换几个外快了！这叫开源！懂不？”他凑近一点，一股淡淡的机油味混着一丝汗味儿传来，“矿控室那堆大爷大妈们，一个个都离不开我！眼镜腿松了找猴哥！触控笔灵敏度不行？找猴哥！数据接口接触不良？还得找猴哥！手艺好，童叟无欺，明码标价，几块十几块就能让他们舒舒服服把矿挖了，还不占用上头资源！咱这叫…火星小财神！懂不？”他眉飞色舞，那样子仿佛他做的不是修修补补，而是操持着一个地下金融王国。马五张了张嘴，那句压在喉咙里的“赚钱的法子多吗？”终究是没说出来。他看着猴子那双明亮活跃、完全没有被这压抑环境磨平锐气的眼睛，只是牵动嘴角，给了个僵硬的笑容，点点头。猴子身上那种混不吝的生机，像这冰冷钢铁堡垒里的一簇野草，顽强地从裂隙里钻出来。宿舍门打开，里面是一模一样的标准化配置：一张床，一张固定的小桌，一个壁嵌衣柜。单调到令人绝望的灰色。马五默默地把那个薄薄的个人用品箱放在桌上，开始整理那几件同样单调的制服。动作迟缓而沉重。猴子站在门口没走，抱着胳膊，看着马五笨拙地整理那几件东西，忽然又开口：“哥们儿，欠了不少吧？”声音突然正经了些。马五手上动作猛地一顿。后背微微绷紧。他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只是沉默地把一件灰色的工装衬衫挂进壁柜里，动作慢得像是电影慢放，手指在粗糙的布料上无意识地、细细地摩擦着。猴子也没再追问。沉默在只有衣物窸窣的狭窄空间里蔓延了几秒，空气沉得让人喘不过气。“啧，都一个笼子里的鸟。”猴子低声嘟囔了一句，像是在自言自语。那声音里没了先前那股子油滑劲儿，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然后他话题一转，语气又轻快起来：“得了，赶紧收拾，明天带你认路！C区那个老破矿控室，那堆操作台，没熟人指点，保你第一天就出大错！扣钱扣到你爹都不认识！”猴子这句半开玩笑半威胁的话像根针，再次精准地刺在马五心口那个最柔软的伤口上——“爹都不认识”。他猛地闭了下眼睛，眼前又闪过那张行军床上枯槁的面容。喉头滚动了一下，带着沙哑的阻塞感。再睁开眼时，他手上挂衣服的动作加快了几分，声音低得几乎只剩下气流摩擦：“……谢谢，猴子。”猴子咧嘴一笑：“甭客气！邻居住着，那就是缘分！”他探头又看了一眼马五床头柜上那个光秃秃的指示灯面板，咂了下嘴，“啧，死气沉沉的玩意儿，明儿我想想办法，看能不能让这‘哑巴’闹钟给咱们报个时。”说完，他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转身回自己隔壁的宿舍去了。沉重的合金门关上，房间里只剩下机械运转的低嗡声。马五走到床边坐下，看着光秃秃的灰色墙壁，慢慢地从自己贴身衣兜里掏出几张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都磨毛了的照片。展开。上面是父亲健康时和他母亲在老家门口石榴树下照的一张全家福，那时的父亲肩背宽阔，笑容带着田埂上的泥土气，母亲倚在他身边，笑得腼腆。几张最新的照片，是母亲用那个老人机拍的病房照。照片里的父亲瘦得脱了形，松弛的皮囊挂在骨架上，浑浊的眼睛对着镜头，努力想要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照片一角，是打印出来的催缴单据，那巨大的数字像是带着某种诡异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照片上，也压在他的指骨上。他看着照片，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屏幕照片里父亲那凹陷得如同沟壑般的眼窝。隔着千万里的虚空，隔着这冰冷到凝固的基地，他似乎能闻到那间狭窄病房里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呕吐物的馊味和绝望的气息。时间！三百万！这基地！猴子！所有的碎片像搅拌机里的旋涡，在他脑子里疯狂旋转。他用力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这基地里那混合着机油、滤过空气和一点塑料燃烧余味的独特空气，想把那揪心的味道压下去。许久之后，马五靠墙一阵烟雾缭绕中盘算着什么，尽管预支的薪资己经还完了彪哥的贷款，后续的治疗和康养费用也是一大笔不小的开支。一个老实人的家庭，从哪里能弄得到这么多的钱啊。真是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