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火星第一日裂隙微光

当厚重的安全门打开，C区矿控一部的空间第一次展露在马五眼前时，他脑中那个关于巨大精密机械的印象再次被具象化地放大了数倍。一排排深灰色的操作平台如同巨大的金属豆荚，以一定的弧度和角度，整齐地排列在极为开阔的大厅里。每一个巨大的操作站，都被高高竖起的磨砂玻璃隔板相对隔开，像一个个小小的钢铁工蜂巢室。空气中主要的声源是一种持续不断的、由无数低鸣汇合而成的强大底噪。那是大型冷却系统运行的嗡鸣，是无数屏幕电流穿行的嘶嘶声，是操作台内部隐藏运算核心运行的微弱震动，是操作员通过集成耳麦发出的、或简短的命令、或低声的汇报所形成的浑浊气流。这声音没有明确的边界，填塞着耳朵，形成一种奇特的、令人昏沉又不得不强迫自己保持清醒的压迫音场。高强度的荧光从头顶均匀地、不留死角地倾泻下来，照得操作台金属表面的每一个细小划痕都无所遁形。光线惨白到没有一丝温度。几乎看不到任何属于个人的色彩。工装是灰色，桌椅是灰色，隔板是灰色，地面是灰色。只有前方巨大的环形主屏幕上分割显示的遥远火星地貌——贫瘠的、一片永恒锈红色的荒漠，以及其上移动着的、奇形怪状的远程采矿机器人——给这个灰白地狱注入唯一一抹诡异而震撼的暖色。组长是个西十多岁、脑袋光亮如灯泡的男人，眼袋浮肿严重，说话时带着一股浓重的疲惫感，言简意赅地给马五分配了工位——第七操控区，7号操作台。他指了指旁边那台设备：“设备别瞎碰，说明书在终端里，自己看。信号延迟零点五秒，自己适应。采矿目标是7-A-13区的矿石，终端导航有红线引导，保持位置，校准精度。”流程化的介绍完毕，他一屁股坐回自己那台操作台前，目光迅速锁回屏幕，只留个锃亮的后脑勺给马五，手指己经在虚拟按键上开始飞快操作，嘴里对着麦低声急促地说着听不清的指令。马五僵硬地坐在宽大的悬浮座椅上。这椅子看似科技感十足，能微调悬浮高度，但坐垫冰冷而坚硬，毫无舒适感。他面前的操控台结构复杂得令他心悸。正前方是几块宽幅曲面屏，中央最大那块实时显示着他即将控制的、代号“山獾7号”的采矿机器人的第一视角图像。此刻画面中是荒凉到令人心悸的、铁锈色的火星地表岩石，布满蜂窝状的奇怪风化孔洞。图像上方覆盖着层层叠叠半透明的数据流、坐标轴、地质扫描图层、能量条、状态指示灯，像一群在屏幕上疯狂闪烁、旋转跳跃的电子萤火虫。操控方式主要是通过面前复杂面板上的物理摇杆和多功能按键区，以及座椅扶手上弹出的两块带有精密触觉反馈的力反馈手操面板（Tactile Feedback Haptiel, TFHP），需要用双手精准操控机器人远端那个灵巧的挖掘臂。座椅下方还有一个集成脚踏板，用于控制机器人的行进速度和方向。马五戴上集成耳麦和头戴式目镜。目镜视野叠加在实景屏幕上，立刻在冰冷的岩石表面投射出导航路径的光带（一道刺目的红色光流）和几个标记着开采点的闪烁光标。他小心地握住两个冰冷的摇杆。动作生涩地推动了控制行进速度的右摇杆，同时踏下一点点脚下的踏板。零点五秒的延迟像是拖曳着重物的绳索猛地绷紧。屏幕上的视野晃动了一下，接着，机器人如同喝醉般向前猛地蹿了一步，视角颠簸，差点撞上一块突兀的、风化的巨型石块（边缘瞬间亮起红色的碰撞预警边框）。反馈手操面板传来一阵清晰的、如同金属被撞击的剧烈震动，透过操控柄清晰地传达到他手心，带着电流的麻意。马五心脏骤停半秒，瞬间收回所有动作，手心里己经沁出冷汗。虚拟世界里的这零点五秒隔阂，让每一次操作都像在走高空绳索。“哟！新手踩棉花呢！”耳麦里突然传来猴子那熟悉又让人想翻白眼的戏谑声音。马五猛地扭头看向隔板那边。猴子所在的6号操作台跟他只隔着半人高的磨砂玻璃隔板。猴子正隔着隔板，龇牙咧嘴地朝他做鬼脸，双手甚至没离开他那台TFHP的操作面板，指关节飞快地按压滑动着，动作有种奇特的流畅韵律。他分屏出来一块小的通信屏，头像在上面闪动：“看见没？看见我面板上贴的那几个小白点没？定位校准小标记！自己搓一点双面胶！找点合适的小塑料片、小纸片啥的！粘在TFHP反馈区边缘！自己定位！傻瓜标记法！懂不？比官方那个破校准强十倍！没这点小聪明，你在这累死累活一天，保准腰酸背痛眼发干！”马五茫然地看着他那几乎干干净净的操作面板，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面前那两块冰冷光滑、布满细小感应格的TFHP反馈面板。贴点？用什么贴？“啧！新兵蛋子就是麻烦！”猴子无奈地声音又传来，“回头！我这儿有！”马五半转过身子。猴子从操作台下方一个隐蔽的小格子里飞快地摸出一小卷极其窄的双面胶带（不知他从哪个后勤仓库角落顺来的），还有几个用废弃电路板剪裁下来的边缘磨得很光滑、大小不一的白色小塑料片（显然是某种电子元件的边角料）。他隔着隔板，手指灵巧地把一小片双面胶粘在一个小塑料片上，然后“嗖”地一下，像丢小石头一样，把那小东西精准地弹过隔板上方的缝隙，落到了马五的操作台面板边缘。“贴！照葫芦画瓢！按你舒服的位置！别挡住关键识别区域就行！贴歪了小心机器人啃你脚趾头！”猴子指挥着。马五笨拙地捡起那个小塑料片，有点不知所措。猴子不耐烦的声音再次钻进耳朵：“看自己左手！手心朝上，最外侧那块大的，大概是反馈压力的中间！贴！你贴了才会舒服！”马五依葫芦画瓢。当他试着再次操控挖掘臂时，左手小手指边缘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个小小的凸起标记。这个小小的、物理存在的支点，奇异地给了他一种说不出的稳定感和位置锚定点，让那原本因延迟而极度陌生和滞涩的操作感，微妙地平顺了一点。虽然动作依然笨拙，但至少……机器人不再像发狂的野牛了。猴子嘴里吐不出象牙，但这古怪的机灵劲儿，在这冷酷的、容不得半分差池的钢铁森林里，竟真的成了他能抓住的第一根救命稻草。火星时间黄昏时刻（地球时间仍是深夜），经过一天高度紧张、错误不断但总算在猴子“歪招”下勉强完成了任务的煎熬操作，马五感觉自己的精神像一根被反复拧紧又放松的钢丝，疲惫而麻木。就在这时，矿控大厅中央那个浑厚的电子音毫无感情地响了起来：“今日任务达标。进入休闲时段，时长……三十分钟。请选择停机或进入基地观景台。禁止操作任何采矿器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