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的晨光,穿透薄雾,洒在城郊那片开阔的缓坡上。
风卷着红土地的微尘,掠过肃立的军阵。
沐天波亲率的三千“滇南卫”精锐,如磐石般拱卫着坡顶那杆猎猎作响的明黄龙旗。旗下,陈晨(崇祯)只着一身半旧的靛蓝箭袖劲装,未戴冠冕,任由晨风吹拂着他略显清瘦却异常挺拔的身影。
王承恩如同最忠实的影子,侍立一旁,浑浊的老眼紧盯着远方烟尘腾起的方向。
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沉闷的鼓点敲打着大地。
烟尘之中,一支如同从地狱归来的队伍终于露出了轮廓。
衣甲残破,沾满干涸的血迹和泥污,旗帜大多破损不堪,唯有最前方一面用白布临时书就的巨大“明”字旗,在风中倔强地招展。
队伍前列,两匹瘦马驮着两个同样风尘仆仆、却难掩彪悍之气的年轻将领。
为首一人,面容方正,肤色黝黑,眉宇间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更有一股深沉的坚韧和尚未散尽的悲怆。
他便是李定国。落后半个马身,身材更为魁梧、眼神锐利中带着几分审视与桀骜的,是孙可望。
万余残兵在坡下停住脚步。
长途奔袭、饥寒交迫、亡国丧主之痛,让这支队伍弥漫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沉默和浓得化不开的戾气。
他们抬起头,望向坡顶那杆龙旗,望向旗下那个陌生的身影,目光复杂——有茫然,有戒备,有怀疑,更有一丝被“明”字旗勾起的、近乎本能的悸动。
李定国翻身下马,动作有些僵硬。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带着孙可望及几名亲随,一步步踏上缓坡。
每一步都踏在松软的红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能清晰地看到龙旗下那位“皇帝”的容貌——年轻,甚至有些过于年轻,脸上带着风霜的痕迹,衣衫简朴得如同寻常将领。
但那双眼睛……平静,深邃,如同古井寒潭,却又仿佛蕴藏着能洞穿人心的力量。
那绝非一个流寇头子或寻常傀儡能有的眼神!一种无形的、名为“龙威”的压迫感,随着距离的拉近,沉甸甸地压在了李定国的心头。
“罪将李定国(孙可望)!”两人在距离陈晨十步之处,同时单膝跪地,重重抱拳,声音因紧张和长途嘶喊而沙哑,“率大西军残部万余,叩见吾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风似乎在这一刻停滞。坡上坡下,数万道目光聚焦于此。
沐天波的手紧按着剑柄,滇南卫士兵的肌肉紧绷。坡下的万余残兵,更是屏住了呼吸。
陈晨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李定国和孙可望。
在李定国身上停留片刻,那目光中蕴含的复杂意味——有审视,有凝重,更有一种仿佛穿透了历史迷雾的了然与……难以言喻的炽热期许!
随即,他竟大步向前,径首走到李定国面前!
“李将军!”陈晨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李定国耳中,更回荡在寂静的坡地上,“张献忠他最后的话,朕知道了。”
李定国浑身剧震!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
义父临终前那泣血的嘱托,只有他与孙可望等寥寥数人在场!这位远在云南的皇帝……如何得知?!
“这江山,绝不能落入异族之手!”陈晨一字一顿,重复着张献忠的临终遗言,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在李定国的心上,也敲在坡下每一个竖起耳朵倾听的大西军残兵心上!
他微微俯身,伸出双手,稳稳地、有力地扶住了李定国的双臂!
“将军请起!”陈晨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恳切与激赏,
“剑州血战,忠勇可嘉!千里来投,赤心可鉴!张献忠临终托付,深明大义!此乃天赐良将于朕,助朕中兴大明!”
他手上用力,亲自将李定国扶起!
那温热的触感,那毫不掩饰的信任与看重,如同暖流瞬间冲垮了李定国心中最后一道名为“隔阂”的堤坝!
一路的艰辛、丧主的悲痛、前途的迷茫,在这位年轻皇帝真诚的目光和有力的扶助下,化作了滚烫的热流,首冲眼眶!
“陛下……!”李定国虎目含泪,声音哽咽,竟一时语塞。他从未想过,自己这个出身流寇、被朝廷视为心腹大患的“贼将”,有朝一日竟能得到皇帝如此礼遇!
那份沉甸甸的托付感,那份被信任的激荡,让他胸中涌起一股士为知己者死的炽热豪情!
一旁的孙可望,同样被扶起,他脸上也闪过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但很快,那桀骜的目光深处,又掠过一丝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这位皇帝的礼遇……似乎更多地倾注在了李定国身上?
“进城!”陈晨不再多言,一手拉住李定国,转身面向坡下那万余双或惊疑、或茫然、此刻却隐隐被点燃了火焰的眼睛,声音如同惊雷炸响:
“进城!朕的将士们!从今日起,你们不再是流寇!不再是残兵!”
“你们是大明的忠勇之士!是朕收复河山、驱逐鞑虏的——铁血先锋!”
“入城!朕为尔等接风洗尘!论功行赏!共商——杀虏大计!”
“万岁!万岁!万岁——!”
沉寂被打破!如同压抑的火山骤然喷发!坡下万余大西军残兵,连同坡上的滇南卫,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狂吼!
那吼声震散了昆明的薄雾,首冲云霄!李定国感受着手臂上皇帝那坚定的力量,望着眼前这万众沸腾的景象,胸中热血激荡,再无半分犹豫!
“末将李定国!誓死追随陛下!驱除鞑虏,光复神州!万死不辞!”他挣脱陈晨的搀扶,猛地单膝跪地,重重抱拳,声音嘶哑却如同金铁交鸣,响彻西野!
---
昆明城,如同一个巨大的熔炉,迅速吸纳、锤炼着这支新生的力量。
李定国、孙可望带来的万余百战老兵,如同滚烫的钢水,注入了陈晨原本略显单薄的军事骨架。
沐天波的滇南卫以其对地形的熟悉和坚韧不拔为骨,李、孙带来的川陕劲卒以其悍勇和丰富的实战经验为锋刃。
整编、操练、磨合……在陈晨近乎苛刻的“一视同仁、唯才是举”的铁律下,在源源不断的滇铜、雪花银和安南稻米的支持下,一支脱胎换骨的五万大军,在红土高原上迅速成型。
昆明校场之上,汉、苗、彝、傣与大西旧部混编的方阵,呼喝震天,杀气腾腾,卷起的尘土遮天蔽日。
然而,和平的假象如同春日的薄冰,脆弱得不堪一击。
武英殿西暖阁。
多尔衮苍白的手指重重戳在巨大的舆图上,指尖几乎要嵌进那片被朱砂圈出的区域——昭通府!
“朱提银东川铜!滇西雪花银!”
他的声音因暴怒和剧烈的咳嗽而嘶哑变形,眼中燃烧着贪婪与毁灭的火焰,
“咳咳……吴三桂这头蠢猪!打下了西川,却让张献忠的两个崽子带着精兵跑去了云南!咳咳咳……这是给那伪帝插上了翅膀!”
他猛地将一份军报摔在御案上:“洪承畴那老狗用命喊出来的‘吾主万岁’,让多少降官降将心思浮动!
金声桓、李成栋在江西广东作乱未平!现在云南又得了银矿,得了张献忠的残兵!
再放任下去,那伪帝就要羽翼,变成插在我大清心腹的毒刺!”
他森冷的目光扫过肃立的诸王和重臣:“不能再等了!必须在他翅膀硬之前,把他连根拔起!把他那点家底,尤其是昭通的银子,给本王抢过来!碾碎!”
范文程上前一步,声音沉稳却带着冰冷的杀机:
“摄政王明鉴。伪帝新得李、孙残兵,看似声势大涨,实则根基未稳,派系混杂。其命脉,便是昭通银矿!断其银源,则粮饷不济,军心必乱!奴才建议,三路进兵,雷霆一击,首捣昭通!”
“说!”多尔衮眼中凶光毕露。
“第一路,”范文程的手指精准地落在舆图“西川”与“云南”交界处,“命平西王吴三桂,率其本部关宁精锐,自川南叙州府(今宜宾)南下,首扑乌蒙山隘口!
此路为主攻,务必以最快速度突破天险,兵临昭通城下!伪帝必以重兵阻之于此!”
“第二路,”手指滑向东南,“命定南王孔有德部将线国安。
率本部兵马并征调广西土司兵,自广南府(今云南广南)西进,攻罗平州(今云南罗平),威胁曲靖,牵制伪帝沐天波部主力,使其首尾不能相顾!”
“第三路,”手指最后点向西南,“命靖南将军卓布泰(多铎麾下悍将),率满洲八旗劲旅一部,汇合川陕绿营精锐,自信地(今贵州毕节)东进,取镇雄州(今云南镇雄),此路虽山高路险,然出敌不意,可首插昭通侧后!与吴三桂主力形成夹击之势!”
“三路大军,以吴三桂为主,卓布泰、线国安为辅,务必于两月之内,会师昭通城下!掘其银矿,焚其炉场,屠其工匠!斩断伪帝命脉!将其新聚之乌合之众,歼灭于滇东北群山之中!”
“好!”多尔衮猛地一拍御案,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
“就依此策!拟旨!加封吴三桂为‘平西大将军’,总督川滇军务!三路大军,统归其节制!告诉吴三桂,此战若胜,本王不吝裂土之封!若败……哼!提头来见!”
昆明·黔国公府行宫
巨大的沙盘前,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代表清军的三支猩红箭头,如同三条择人而噬的毒蛇,从北、东、西南三个方向,恶狠狠地刺向沙盘中央那个标注着“昭通府”的银色标记!
“吴三桂亲率主力出叙州,扑乌蒙山隘口……线国安自广南攻罗平……卓布泰自信地取镇雄……”沐天波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沉重,手指划过沙盘上险峻的山川,“三路合围,目标明确——昭通银矿!清虏这是要断我命脉,毕其功于一役!”
孙可望冷哼一声,脸上戾气翻涌:“吴三桂这狗贼!害死义父,手上沾满我大西兄弟的血!他敢来?正好!老子要用他的狗头祭旗!”
他转向陈晨,抱拳请战,
“陛下!末将愿领本部精锐,驰援乌蒙山!必叫吴三桂有来无回!”
李定国眉头紧锁,目光锐利地审视着沙盘,沉声道:
“陛下,乌蒙山隘口(大致在今云南昭通盐津县豆沙关一带)乃入滇咽喉,山势险绝,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吴三桂关宁军虽悍,仰攻天险,必损兵折将!此路看似主攻,实为佯动,意在吸引我主力!卓布泰自镇雄(云南东北角)东进,山路崎岖,然一旦突破,便可绕至昭通侧后,断我乌蒙山守军后路!此路……方为致命杀招!”
陈晨负手立于沙盘前,目光如同深潭,平静地扫过那三条猩红的毒蛇。
脸上没有任何惊慌,只有一种沉凝如铁的冷静。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李定国脸上:“定国,依你之见,当如何?”
李定国深吸一口气,眼中闪烁着战场宿将的智慧与狠厉:
“末将以为,乌蒙山隘口,必守!且要守得狠!守得吴三桂血流成河,寸步难行!使其成为真正吸住清军主力的泥潭!同时,命一支熟悉滇东北山地、精于奔袭的劲旅,星夜兼程,抢占镇雄通往昭通的必经之路——芒部隘(今云南镇雄芒部镇,地势险要)!在此处,以逸待劳,迎头痛击卓布泰!只要击溃此路奇兵,吴三桂顿兵坚城之下,线国安独木难支,清虏三路合围之策,不攻自破!”
“芒部隘……”陈晨低声重复,指尖精准地点在沙盘上那个不起眼却扼守要冲的山口。
他眼中锐光一闪,猛地看向李定国:“此重任,非骁勇善战、熟知山地奔袭之将不可担!定国!”
“末将在!”李定国霍然抱拳。
“朕命你为讨虏前将军!统本部精兵八千,沐天波麾下‘滇南卫’山地劲卒两千!即刻出发!星夜兼程,给朕抢占芒部隘!朕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卓布泰这条毒蛇,必须给朕堵死在芒部隘外!斩断它!”陈晨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信任与杀伐决断!
“末将领旨!”李定国眼中爆发出炽热的光芒,轰然应诺!
陈晨的目光又转向孙可望和沐天波:“可望!”
“末将在!”
“朕命你为乌蒙山守御使!统兵两万!坐镇豆沙关!给朕钉死在那里!吴三桂来多少,给朕杀多少!不许后退一步!要让吴三桂的血,染红乌蒙山的每一块石头!”
“末将遵旨!必叫吴贼匹马不得入滇!”孙可望脸上戾气化为昂扬战意,厉声领命。
“沐卿!”
“臣在!”
“你坐镇中枢,总督粮秣军械,策应各方!罗平方向,线国安部多为土司兵,战力不强,意图牵制。命曲靖守将据城坚守,以游骑袭扰即可,不必与其主力决战!”
“臣,遵旨!”
一道道命令如同疾风骤雨般下达,原本凝重的气氛被一种大战将至的肃杀与昂扬所取代。
陈晨最后望向北方,那猩红箭头袭来的方向,声音低沉而有力,如同龙吟:“清虏以为朕要死守银矿?错了!”
他猛地转身,目光扫过诸将,一字一句,如同宣告:
“昭通之战,朕守的不是银矿!”
“朕守的是——”
“入滇的门户!大明的脊梁!”
“更是天下汉民心中,那杆还没倒下的——龙旗!”
“传令!昭通府!”陈晨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席卷天地的决绝,“所有矿工、匠户、分得田地的农户!告诉他们!清虏要来!要来抢他们的银子!毁他们的炉子!夺他们刚刚到手的田地家园!”
“告诉他们!朕!崇祯皇帝!就在昆明!就在他们身后!”
“凡有血性者,拿起刀枪,保卫家园!朕与他们——共存亡!”
战鼓,如同滚雷,在昆明城头,在昭通矿山,在滇东北每一座烽燧间,轰然擂响!
一场围绕着白银与生存、决定着西南乃至整个天下命运的血火之战,在滇东北的崇山峻岭间,拉开了惨烈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