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手记迷踪】
巳时三刻,日头爬过屋檐,药圃里的草药散发出浓郁的气息。晚晴跟着走方郎中考较药材,那人拿出的海马干确实带着南海特有的咸腥,却在介绍“苏木”时,眼神闪烁地说:“此药止血最佳,南海土著拿它当朱砂用,画符辟邪。”
苏姨娘端着晒干的还魂草路过,闻言淡淡一笑:“郎中医术精湛,只是不知可曾见过雌苏木?”她腕间的螺钿镯在阳光下划过一道流光,“雌木活血之力更甚,若用来染衣,需配深海珍珠粉固色,否则洗三次便成枯槁色。”
走方郎中脸色微变,匆匆收起药箱告辞。晚晴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发现他鞋底沾着红泥,与药圃深处那口废井周围的泥土颜色相同。
午后,苏姨娘在西窗下摆开楠木小几,摊开那本页边磨得发毛的《百草手记》。晚晴趴在案边,鼻尖蹭着书页间干枯的草木碎屑——那是多年前夹进去的艾草、辛夷花,如今己碎成暗绿的粉末,混着松烟墨的味道,像一坛埋在古井边的陈年药渣。
“还魂草,”苏姨娘的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停在一幅工笔绘制的草图上。那草蜷缩如拳,根须盘曲,却在图的右角画着一滴水珠,草叶遇水瞬间舒展成翠绿色,笔触里带着飞扬的生机。“生悬崖阴湿处,遇水而活,故又名‘九死还魂草’。”她的声音放得轻缓,像在哄晚晴入睡,“南海有个传说,渔女阿月的丈夫出海遇风暴,她攀着悬崖采这草时失足坠落,怀里的还魂草掉进溪流,顺水流回渔村,竟救活了全村染了瘴气的人。”
晚晴盯着那滴墨水点染的水珠,想象着草叶在水中舒展的模样,像溺水者忽然抓住浮木。她没注意到,母亲翻到下一页“南海苏木”时,拇指肚在纸页边缘碾出一道白印。那页图谱旁有母亲早年的批注,字迹娟秀,却在“苏木活血,可染衣亦可……”处骤然顿住,墨点晕开成指甲盖大小的污渍,像谁不小心滴上的血。图谱下方,用极小的字写着:“雌木染衣,需以血为引,色若朝霞,永不褪色。”
“母亲,”晚晴指着图谱上那朵五瓣红花,“这花真的像朝霞吗?”
苏姨娘猛地回神,眼底的恍惚如雾般散去,重新漾起温柔的笑。“比朝霞烈些,”她指尖轻轻抚过花瓣的线条,仿佛在触摸一件易碎的瓷器,“像……像海盗船烧起来时的火光,红得能把海水都煮开。”她合上书,掌心按在封面上褪色的隶书——“百草手记”西字,细看竟是用苏木汁写的,年深日久,己变成暗褐色,裂纹纵横,如同干涸的血痂。书脊处,隐约能看见夹层里露出半片暗红的木片。
窗外的药圃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油绿,晚风吹过,还魂草的枝叶簌簌作响,混着远处村落的犬吠,像一首无字的歌谣。苏姨娘替晚晴掖好鬓边的碎发,腕间的螺钿镯在阳光下闪过一丝幽蓝,那光纹在镯子内侧聚成一艘模糊的船影,船帆上的纹路与《百草手记》里母亲画的南海航线分毫不差。
【肆·暮色密语】
申时末刻,夕阳将药圃染成金红。苏姨娘坐在窗前,借着最后一道天光修补晚晴的旧衣。针脚细密,在粗布上蜿蜒成苏木叶的形状。晚晴捧着《百草手记》,无意间翻到最后一页,发现夹层里的半片木片掉了出来——那是片暗红的苏木,边缘不齐,像从什么东西上硬掰下来的,沾着极淡的、洗不褪的血色。
“母亲,这是……”
苏姨娘抬眼,眸光一紧,随即又柔下来:“是你外祖父留下的信物。”她接过木片,用指尖着粗糙的边缘,“南海苏家的人,人人都有这么一片,遇水则红,是认亲的凭据。”她将木片重新塞进夹层,却没注意到,木片背面刻着极小的三个字:“货舱七”。
晚晴想问“货舱”是什么,却被母亲打断:“去把晒好的苏木收进来,今晚教你辨雌雄。”
药架上的苏木片在暮色中泛着红光,雄木色浅,雌木色深,果然如母亲所说。晚晴拿起一片雌木,对着光看,竟发现木质纹理间透着血丝般的纹路。她想起母亲染衣时,那锅苏木水红得像血,想起母亲袖口那道蜿蜒的疤痕,心头忽然掠过一丝不安。
守园老丈提着一盏苏木叶裱糊的灯笼走过,灯光将他袖口的青铜令牌照得发亮,牌面上“百草”二字的笔画里,嵌着半片细小的螺钿,恰与母亲腕镯上那道若隐若现的裂痕严丝合缝。老丈将灯笼挂在药圃中央的老梨树上,灯光下,还魂草的影子在地上舒展,竟像是一艘扬帆的船。
掌灯时分,苏姨娘在灯下教晚晴辨识药材。案上摆着刚晒干的远志,根须如发丝,散发着清苦的香。“远志,安神益智,祛痰开窍。”苏姨娘说着,忽然咳嗽起来,帕子掩住唇,指缝间的红比晨雾中的苏木汁更浓。晚晴急忙递过温水,却看见母亲帕子上绣着的苏木花图案,花心处用银线绣着个极小的“康”字——与侯府主母王氏腕镯内侧的刻字一模一样。
“母亲,你的帕子……”
“旧物罢了。”苏姨娘将帕子塞进袖中,拿起《百草手记》翻到空白页,呵了口气。奇迹般地,几行用苏木汁写的密语在热气中显形,笔画间浸着咸腥的海气:“海内存知己,苏木寄相思——货舱七号,螺钿为钥,勿信侯府,守好图谱。”字迹边缘晕开,像极了宣纸上洇开的血。
晚晴惊得说不出话。货舱七号?螺钿为钥?她想起母亲的螺钿镯,想起老丈令牌上的螺钿碎片,想起走方郎中标鞋底的红泥——那废井周围的红泥,不正是南海特有的朱砂土吗?
苏姨娘合上书本,指尖按在密语上,仿佛要将那些字揉进纸里。“记住,晚晴,”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斤重量,“无论发生什么,守住这本书,守住远香坊的每一株草。”她腕间的螺钿镯轻轻晃动,在灯影下划出一道蓝紫色的光,如同深海里一闪而过的鱼影,转瞬即逝。
窗外的药圃在夜色中沉寂,只有还魂草在露水中轻轻呼吸。晚晴看着母亲鬓角的白发,看着《百草手记》封面上干涸如血的苏木字迹,忽然明白,远香坊的晨昏里,藏着比南海更深的海,比苏木更红的血。而她掌心的苏木苗,正在陶盆里悄悄生长,根须扎进泥土,汲取着来自深海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