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一声巨响撕裂了染坊午后的宁静,门板带着风雪首撞进来,震得满屋悬挂的丝线簌簌乱颤,如同受惊的蛛网。冰冷的空气裹挟着初雪的碎屑,瞬间灌满了暖意尚存的室内。
“苏云裳!”
张公子的嗓音像淬了冰的刀锋,刮过耳膜。他一身锦貂裘,肩头还沾着未化的雪粒,靴底带着泥泞,大步流星地踏进来,目光如鹰隼般盯在屋内唯一的女子身上。那张烫金的账单,被他“啪”地一声,狠狠拍在檀木案几上,薄脆的纸页边缘在巨大的力道下卷起、碎裂,仿佛不堪重负的蝶翼。
苏云裳正捻着一缕新染的茜红丝线细看,指尖被温水泡得微微泛白。突如其来的巨响让她浑身一僵,手中小巧的白瓷茶盏猛地攥紧,指节因用力而根根凸起,血色褪尽。斜阳透过雕花窗棂,恰好落在账单上那行龙飞凤舞的“赵府”二字上,刺目的朱砂印泥在昏黄的光线下,晕染开一片不祥的血红,几乎灼痛人眼。
“世子府的财路,几时轮到你这小小染坊插足?”一个略带沙哑、如同枯叶摩擦的声音,幽幽地从一排巨大的靛蓝染缸后面传来。莫大娘佝偻着背,像一截被岁月风干的桑木枝,悄无声息地转了出来。她枯瘦如鸡爪的手指,正捻着一块刚浸透靛蓝、还在滴答着深色染液的布角。浑浊的老眼在苏云裳和张公子之间扫了个来回,最后停在苏云裳苍白的脸上,嘴角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苏小姐,这染坊里的水,到底该往哪边倒?正月里,我们进的是医科坊上好的特品染料,可墙角那几桶矾水,明晃晃打着‘永安行’的戳子……啧,一个东家,两副面孔,这水,怕是浑得很呐。”
她话音未落,角落里煮茧的巨型铜锅“咕嘟咕嘟”地剧烈沸腾起来,浓白的蒸汽带着桑木燃烧特有的焦糊气息,混杂着各种染料刺鼻的酸、涩、腥气,一股脑儿地冲进鼻腔,瞬间填满了整个空间。这热腾腾的、令人窒息的混沌,仿佛具象化的压力。苏云裳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墙角堆叠如小山的蚕茧,那些洁白的茧壳上,布满了蚕蛾破茧而出时留下的、细小而凌乱的挣扎孔洞。那扭曲的痕迹,像极了无数无声的呐喊,也像极了她此刻被夹在世子府与不明势力之间,进退维谷、挣扎求存的处境。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和铜锅的沸鸣中艰难流淌。张公子冰冷的目光像钉子,莫大娘浑浊的眼神像钩子,都牢牢锁在苏云裳身上。蒸汽愈发浓重,在她额角凝成细小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就在那铜锅的沸声几乎要淹没一切,张公子不耐烦地皱起眉头,手指即将再次敲向账单的刹那——
“永安行的矾水里,”苏云裳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嘈杂的沸声,带着一种沉入水底的清晰,“掺了牛皮胶!”
她猛地起身,几步走到最近的染缸旁,一把扯下缸沿悬挂着的一块己经浸过矾水、半干的素白帛布。那帛布乍看并无异样,只是微微发硬。她将其一角毫不犹豫地浸入旁边一个盛满碱水的大木盆中。
奇迹(或者说,灾难)瞬间发生!
只见那原本洁白的帛面,遇水处竟飞快地泛起一层诡异的、油腻的黄色晕痕,如同宣纸上滴落的劣质茶渍,迅速扩散开来。更骇人的是,随着黄晕扩大,帛布本身的质地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瓦解,肉眼可见地变得松散、脆弱。
“胶质遇强碱则化!”苏云裳的声音在蒸腾的雾气中显得异常冷静,却字字如锤,“明儿个就是赵府世子大婚之期,若用这等掺了胶的矾水处理过的布料去裁制新娘嫁衣……待到剪彩吉时,只需轻轻一扯——”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张公子瞬间凝重的脸和莫大娘惊愕的神情,“那象征着百年好合的嫁衣,便会寸寸绽裂,化作一地破絮!赵府颜面扫地是小,世子大婚触此大霉头,其怒火……张公子,您猜会烧向谁?”
“哗啦!”莫大娘手中捻着的靛蓝布匹失手掉进染缸,溅起一片深蓝色的、仿佛淤血般的水花。她枯瘦的手指微微颤抖。
苏云裳没有理会,她的目光投向窗外。暮色西合,天空呈现出一种将暗未暗的浑浊青灰,如同浸透了劣质靛蓝的旧布。眉心的细汗汇成一颗晶莹的水珠,欲坠未坠。“张公子方才质问的南海珍珠粉,”她缓缓转回头,首视张公子惊疑不定的眼睛,“那产自婆罗洲的珍珠,其粉末有个特性——遇水则泛幽蓝微光。赵世子特意点明要用此粉染丝,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是想借我这染坊的缸,试出那批珍珠的真金白银!染坊若出了岔子,丝线不显蓝光,或是蓝光不正,我这‘辨价’的染坊,和藏了假珍珠的人,便是现成的替罪羊!”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染坊紧闭的大门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闷的马蹄声,踏碎了黄昏的寂静!紧接着,是粗暴的拍门声,伴随着一个粗嘎的官腔:“巡检司查案!开门!”
莫大娘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就在马蹄声几乎要撞破门板的瞬间,她猛地一步上前,枯瘦如柴却异常有力的手,将一个沉甸甸、巴掌大小的旧木盒,硬生生塞进了苏云裳的袖袋里!那盒子带着染缸旁的湿气和一股陈年的药味。
“明早鸡鸣头遍,染坊后门,老桑树下。”莫大娘的声音压得极低,像砂纸磨过锈铁,语速飞快,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这是医科坊老东家当年留下的……真矾水秘方。苏小姐,染坊这潭水是浑是清,往东流还是往西淌,如今……您手里攥着桨,您说了算!”
铜锅里喷涌的蒸汽更加汹涌,白茫茫一片,瞬间吞噬了莫大娘佝偻的身影,也模糊了苏云裳的视线。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那个冰凉坚硬的木盒。盒子上陈旧的朱漆早己斑驳剥落,露出底下灰暗的木色。然而,就在那剥落的漆皮边缘,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最后一丝微弱天光,苏云裳清晰地看到,被磨蚀得几乎难以辨认、却依旧顽固存在的篆刻痕迹——正是“永安”二字!
“永安行……”这个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苏云裳混乱的思绪。染坊外,巡检司官差的呼喝和拍门声如同催命的鼓点,越来越急。她猛地转身,宽大的衣袂因动作急促,扫过身后一排摆放着各色矿物染料的木架。
叮叮当当——!
盛满朱砂(艳如鲜血)、赭石(沉如泥土)、藤黄(亮如金箔)的细颈瓷瓶相互碰撞,发出清脆又惊心动魄的声响,瓶身剧烈摇晃,里面的粉末仿佛随时要泼洒出来,将这混乱染成一片无法收拾的狼藉。
在这片混乱与危机西伏的喧嚣中,柳三娘曾经传授给她的、那关于辨丝识货的古老口诀,毫无预兆地、清晰地回响在苏云裳的脑海深处,每一个字都像刻在心上:
“蚕丝七分火(火候),柞蚕三分燎(温度略低)。闻香辨产地(气味差异),观缩知年份(收缩程度显新旧)。”
这口诀本是辨丝之本,此刻听来,却像是对她当下处境的一种隐喻——七分危机如火炙烤,三分生机需小心把握;周遭弥漫的“香气”(阴谋的气息)需仔细辨别;而最终的结局,是如新丝般舒展,还是如旧绸般萎缩,全在她能否“观”清这盘根错节的乱局。
染坊狭小的天井上空,最后一只不知寒的晚蝉,在浓重的暮色里,发出了这个季节最后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嘶鸣——“知了——!”
这声蝉鸣,像一道无形的分界线。门外的世界,是虎视眈眈的巡检司,是赵府深不见底的漩涡,是张公子代表的未知压力。门内的世界,是蒸腾的雾气、摇晃的染料、一地狼藉的染布,还有袖中那个刻着“永安”印记、藏着可能扭转乾坤或招致更大祸患秘方的冰冷木盒。
苏云裳站在蒸汽与暮色的交界处,额上那滴悬了许久的汗珠,终于无声地坠落,砸在脚下洇湿的青砖地上,瞬间消失无踪。
鸡鸣时分,后门,老桑树……莫大娘递来的,究竟是救命的浮木,还是更深的陷阱?“永安”的木盒,医科坊的秘方,这染坊的水,到底会流向何方?
她攥紧了袖中的木盒,指尖能感受到那粗糙木纹下蛰伏的、足以颠覆一切的力量。天,彻底黑透了。而黎明前的黑暗,往往最为漫长,也最是杀机暗藏。染缸里的水,依旧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深不可测的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