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贾敬正在房内打坐,道童进来,站在一边默立,等候随时差遣。道童偶然看见案头镇纸下压着素笺,淋漓墨迹犹未干透,上面写着:
"臣敬顿首:承爵廿载,未立寸功。今形神俱朽,恐负天恩。乞还宁国公爵,以消除心中愧疚……"
"真人真要弃爵?"道童声音发颤,说道:"珍大爷前日还派人传话,说挑个好日子要重修宗祠……"
贾敬凝视着丹炉残烬,恍惚看见焰心里浮出父亲贾代化的脸。当年袭爵那日,老宁国公按着他肩膀对先帝道:"臣此子虽中进士,终究难舍祖宗基业。"那时御赐的玄铁虎符,此刻正在匣中沁出寒意。
"你懂什么?"他突然掐碎一个药丸,说道:"这爵位是捆仙索,三代人陷在里头。我们不能依靠祖先荣耀的光辉生存,我们需要努力,再创辉煌。"
……
皇城内,皇帝展开奏章时,琉璃屏风后的龙涎香正袅袅散开。工部尚书严恪瞥见"辞爵"二字,急奏道:"贾敬此举有负圣祖厚恩!宁荣二府乃太祖亲封,岂容……"
"爱卿可知?"皇帝截断话头,指尖轻叩奏本,说道:"上月钦天监报,宁国府祠堂脊兽坠毁,砸伤三个匠人。"
他忽然转向垂首侍立的贾政,"贾卿胞妹可好些了?"
贾政惊得汗透中衣:"舍妹惊风己愈,劳陛下垂询……"话音未落,御前太监己捧出朱批奏章。
"拟旨。"皇帝蘸墨的紫毫停在"宁国公"三字上,"贾敬本白衣无功于国,念其祖贾演开疆之功,特允辞爵。" 严恪正要松气,忽闻玉磬般清音:"赐白银万两,宁国府邸改赐'彭祖园'匾,准其永居修道,为国祈福。"
殿柱后的忠顺亲王猛攥紧了拳——那府邸占着城北龙脉支点,他图谋己久。
圣旨抵达宁国府时,贾珍正在天香楼拥着新得的胡姬吃酒。骤闻"辞爵"二字,玛瑙杯"铛啷"碎在波斯毡毯上,喃喃的说道:"父亲疯了!祖宗基业……"
管家赖升急掩其口:"大爷慎言!天使还在前厅!"
三日后除匾典礼,荣国府车马塞满宁荣街。贾母扶着鸳鸯下车,仰头望着"敕造宁国府"金匾在风雪中摇晃,忽然对王夫人叹道:"老宁国公若在……当年两府门匾,可是太祖爷亲手题的啊。"
"吉时到!"礼部郎中高唱。当绳索扯动匾额瞬间,榫卯间突然落下黑雨——竟是积年的香灰。贾蓉低呼:"定是祠堂祖宗震怒……"话音未落,贾珍己冲出人群,却被侍卫铁戟拦住。
"彭祖园"金匾高悬时,贾敬乘青驴车悄然入府。他抚着门前石狮断裂的左爪——那是贾代化当年平定海寇时留下的刀痕,突然对捧银箱的太监道:"万两白银悉数购药,赈济京郊时疫。"
当夜宗祠内,贾珍跪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嘶喊:"您清高!可知没了爵位,蓉儿连国子监资格都被革了!"
百盏长明灯映着牌位上的名字:贾演、贾代化...如同列祖列宗阴冷的注视。
"蠢货!"贾敬掌中铜炉"砰"地砸在蒲团前,说道:"看看这些名字!宁国公贾演、荣国公贾源——开国双杰何等英豪!到贾代化袭一等将军,到我袭二等,到你只剩三等威烈将军……" 他枯瘦的手指划过世系图,"这爵位就是慢刀子!再袭两代怕要成白身!"
寒风卷着雪粒拍打窗棂,贾敬突然掀开供案下暗格,取出本泛黄账簿,说道:"当年忠顺王府为谋这块地,毒杀三代守园老仆的事,你真当没人知晓?"
贾珍看到账簿内的砒霜买卖记录,瞬间面如死灰。
"明日就遣散戏班,闭了天香楼。"贾敬将账簿投入火盆,火光中映出祖宗牌位森然的眼,"再敢碰尤氏姐妹……"
改园后第七日,贾敬独坐沁芳亭。石桌上摊着《周易参同契》,书页间却夹着贾惜春的童画:歪斜的宁国府门楼前,小人儿牵着道袍父亲。
"父亲安。"身后传来稚语,竟是贾惜春偷溜进园。惜春踮脚指着湖心岛:"老祖宗说,那里原叫虎啸堂,老宁国公在此练兵呢。"
贾敬猛然剧咳。恍惚见薄雾中浮出旧影:少年贾代化在此教他挽弓,弓弦震落早梅如血;二十年前嫡妻临盆那夜,他在这亭中占得"亢龙有悔"卦象,未及解卦便闻婴儿啼哭伴着稳婆惊呼……
"父亲可见过白鹤?"惜春稚语惊醒幻梦,"清客说彭祖八百岁乘鹤而去..."
贾敬突然将丹经抛入湖中。涟漪吞没书页时,他摸出袖中青玉印——宁国公私章己遍布裂纹。
正所谓:
宁静庭前叶落纷,府门深锁旧痕存。
销声匿影风波去,失色山河梦几轮。
以墨书怀藏远志,退身守静待时新。
为谋天地宽宏路,进退从容自有真。
前路云遮何惧险,途程雨骤敢扬尘。
未酬壮志心犹热,卜得青云再跃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