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城中,黑山集会临近,空气开始发烫,带着一股焦躁的甜腻。各路修士与凡俗商贾像涨潮般涌入,将原本死寂的石城搅得沸反盈天。喧嚣之下,一股无形的暗流却沿着青石板路蜿蜒,渗入每一道缝隙。
林宏回到分配给内门弟子的石屋,门前挂着陌生的铭牌。他的那间,己被抽走。穿过喧嚣的大堂,他走到贡献殿,冰冷的木案后,负责登记的管事头也不抬,扔下一枚更小、更薄的身份令牌,指向角落里一间仅能容身的石屋。林宏接过令牌,指尖触到那粗糙的石面,如同触到了帮派对他无声的贬斥。他没有多看一眼,转身便走,脑海里只剩下“初生道域”所需资源的计算。
集会的筹备在玄阴帮的主导下,绷紧了每一根神经。帮派高层如同燃烧的炉火,倾尽所有,热浪却毫不留情地席卷而下,最先灼烧的,便是最底层的杂役与外围弟子。
“所有杂役、外围弟子,即日起,每日劳作时间翻倍!每人再领三份搬运!”早晨的集会上,一名管事厉声宣布,他那双细长的眼缝里,透着一丝冰冷的恶毒,“此次集会事关帮派颜面,所有报酬……将大幅克扣,悉数用于‘保障集会顺利进行’!不从者,帮规处置!”
话音如石块砸入水中,人群瞬间炸开了锅。那是压抑的、低沉的嗡鸣,伴随着愤怒的喘息。杂役和外围弟子们面色煞白,长期的劳作己将他们榨得只剩一副骨架,微薄的报酬更是吊命的绳索。此刻,连这绳索也要被生生剪去一截。那不是剥削,是活生生的剐肉!
林宏站在人群后,周遭的空气在他感知中变得粘稠。他能感觉到每一缕绝望的挣扎,每一丝愤怒的撕扯,以及那深入骨髓的不甘,它们像无形的潮汐,拍打着他。人群中,有杂役的膝盖己经开始颤抖,眼中是失去焦距的空洞,双手紧攥成拳,却无力抬起。
就在此时,林宏的视线被人群前方的一幕吸引。
一个管事正抬手指向一名女子,指尖几乎点到她的鼻尖。女子身着内门弟子服饰,身形修长,脸庞清丽,却挂着一丝不肯屈服的倔强。是秦映雪,他曾远远见过一眼的内门弟子。她立在那里,一股淡薄的灵气在她周身浮现,像是被激怒的野兽,却又被无形的力量束缚着。
“秦映雪!你敢拒绝管事大人的吩咐?!”管事的怒吼震颤着空气,“区区炼气中期,也敢违抗帮派命令?!”
“我凭什么为那些凡俗商贾端茶倒水?我乃内门弟子,并非杂役!”秦映雪的声音透着寒意,话语像冰凌般刺出,其中裹挟着被玷污的傲气。
“哼!内门弟子又如何?!集会要紧,帮派要所有人奉献!不从,便以‘抗命不尊’论处!”管事眼中寒光一闪,他猛地抬手,一股漆黑煞气在他掌心凝聚,呼啸着朝秦映雪面门拍去。羞辱,赤裸裸的,当着所有人的面。
秦映雪的脸颊瞬间失了血色。她后退半步,那团煞气如同利剑悬在头顶,斩落的不仅是她的尊严,更是她在这帮派中的立足之地。屈辱与不甘在她眼中翻涌,最终,那丝浮动的灵气消弭,她紧绷的身体松懈下来。
“罢了,我做便是!”她咬牙,声音从齿缝里挤出,随后转身,背影如同石塑,僵硬地迈向屈辱的劳役。
周围,无论是玄阴帮的高层还是底层的弟子,都冷漠地旁观着。高层脸上挂着一丝满意的阴笑,底层则像被冰冻住一般,鸦雀无声。
林宏的目光紧随秦映雪,他能感觉到她体内翻腾的怒火,以及深埋其下的,某种更复杂的颤栗。他眼前的场景,像是与记忆中的碎片重叠。秦映雪那紧绷的唇角,那双眼底压抑着却又透着怨恨的目光,瞬间唤醒了他脑海中关于她的零星传闻——那些她如何以高傲之姿,踩着比她弱小的弟子争夺任务,如何巧取豪夺外围弟子辛苦所得的贡献值。那并非全然的无辜,她此刻所承受的,不过是她曾施加于他人身上的倒影。
一股凉意爬上林宏的心头。这就是玄阴帮的生存逻辑。这里没有全然的受害者,只有在残酷链条中,捕食与被捕食角色不断转换的挣扎者。
然而,秦映雪的公开受辱,却像一滴墨,迅速在平静的水面晕染开来。
“连内门弟子都被如此对待,我们这些杂役和外围弟子,岂不是连畜生都不如?”
“不能再忍了!他们把我们当什么?!这贡献值,我们不要也罢!”
“他们扣了我们的报酬,说是为了集会,可集会赚来的灵石,还不是进了高层的口袋!”
愤怒的低语如星火燎原,在杂役和外围弟子中蔓延。长期压迫、无止境的劳役、被克扣的报酬,以及如同草芥般的生命,此刻被彻底点燃。
林宏静静地立着,周围的空气像无数细密的丝线,将那些低语、那些眼神、那些从心底泛起的绝望与反抗的念头,清晰无比地传入他的感知。甚至,一些隐蔽的精神波动,带着强烈的情绪色彩,在他心底泛起涟漪——一些不堪重负的底层,开始以晦涩的眼神、夜巡时的窃窃私语,悄然联络,编织着反抗的暗网。
他们知道,单枪匹马,在玄阴帮内无异于送死。他们需要集合,需要制造一场混乱,才能觅得一线生机。
然而,这股“反抗”的暗流中,却带着一丝异样,如同混入清泉的浊泥。林宏察觉到,那股涌动的愤怒之下,包裹着更深层的阴谋与算计。他们并非单纯为了“正义”,他们要的是将水搅浑,逼迫高层让步,好趁乱牟利。嫁祸、煽动,甚至不惜将无辜弟子卷入更大的漩涡,以掩盖他们趁火打劫的真正目的。
他感知到几个底层弟子,在角落里交换着只有彼此才懂的眼神,低声密谋着,如何在集会前夕制造小规模骚乱,嫁祸给玄阴帮内部某个不得势的管事。他们甚至暗中散布着关于高层的捕风捉影的丑闻,试图以此激化更多的矛盾。这股“反抗”,如同被绝望与贪婪扭曲的镜面,映照出的并非纯粹的正义,而是一场弱肉强食体系下,以更多算计和牺牲为代价的博弈。
林宏身形未动,内心却己陷入一场沉重的权衡。那潮水般的欲望与绝望,是否值得他投入其中?
他能感受到底层修士的痛苦,那是真切的重压。若能借势搅动局面,或许他与石猛都能觅得更多喘息与资源的机会。混乱,是变强的契机,是获取“续脉草”的可能。
但一股森冷的排斥感,却从他内心深处泛起。那些被阴谋和算计浸染的“反抗”,与他所秉持的,不愿同流合污的信念格格不入。嫁祸无辜,煽动生事,为了私利制造更大的混乱……那些手段,他不想去沾染。为石猛背负林清瑶的死,己是他手上唯一的血债,他不愿再多一笔。
这是险棋,步步杀机。一旦涉足,他便成了这场权谋斗争中的棋子,胜则被利用,败则面临玄阴帮高层更残酷的报复。
他闭上眼,呼吸绵长,胸膛微微起伏。利与弊,风险与机遇,如同两团火焰在他心中交织。他必须变强,为石猛寻得“续脉草”,这是他坚守的底线。但他是否能为此,付出内心深处那份最后的纯粹?
感知的超然,让他得以跳脱于情绪的漩涡,冷静地审视着一切。他没有动,只像一尊雕塑般立在原地,目光深邃,旁观着那股暗流的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