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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坞的龙骨在冻土上投下巨大阴影时，海湾里弥漫的气味变了。不再是纯粹的鱼腥和松脂香，而是混进了浓稠的、令人肠胃绞紧的酸腐气。那是饥饿发酵的味道。
新搭的草棚挤得像沙丁鱼罐头。流民们蜷缩在铺着薄薄一层干海带的泥地上，眼神空洞地望着棚顶漏下的天光。几个孩子围着角落一口半熄的泥灶，灶上陶罐里翻滚着浑浊的汤水——切碎的鱼肠、刮下来的鱼鳞、剁碎的海带根，甚至还有磨成粉的干海藻壳。汤面浮着一层令人作呕的暗绿色泡沫。
“娘……饿……”一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女娃蜷在草堆里，细弱的声音像蚊蚋。
她娘木然地用木勺搅着汤，浑浊的眼珠盯着汤里翻滚的鱼鳞片，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咕噜声。她突然抓起一把灶灰，狠狠撒进汤里！灰黑的粉末瞬间吞噬了那点可怜的油星。“吃！都吃！”她嘶哑地低吼，把混着灰烬的腥汤舀进豁口的陶碗，塞到女儿嘴边。
女娃惊恐地往后缩，却被她娘死死按住。腥臭滚烫的汤水灌进喉咙，呛得她剧烈咳嗽，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草棚另一角，紫霄道长正用银针给一个腹胀如鼓的老者放气。细长的银针扎进鼓胀的肚皮，嗤地一声，一股恶臭的黄水混着未消化的海藻渣喷溅出来！老者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眼珠翻白。
“饿疯了……吞了太多观音土……”紫霄道长声音沙哑，手指沾着污秽的粘液，“肠子……堵死了……”
草棚里死寂。只有灶膛里柴火偶尔的噼啪声，和远处船坞方向传来的、永不停歇的伐木声。
“老大！”李三几乎是滚进草棚的，脸上沾着泥浆和木屑，“西边刚搭的草棚塌了！压了十几个人！王猛带人去扒了！陈督尉那边……陈督尉那边铸锋谷的炉子熄火了！炭！没炭了！砍树的汉子们饿得抡不动斧头了！”
张宇站在草棚门口。肩头的伤疤在寒气里隐隐作痛，腰间的玉玺沉寂如冰，但一股更沉重的压力从胃部升起，火烧火燎。他目光扫过草棚里那些麻木绝望的脸，最后落在那个还在强行给女儿灌灰汤的妇人身上。妇人手腕枯瘦如柴，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像蚯蚓般蠕动。
“阎罗刃。”张宇声音干涩。
“在。”刀客幽灵般从棚外阴影中现身。
“带你的刀。”张宇没回头，“去闯军屯粮的营寨。摸清粮道。能烧则烧，能断则断。”
阎罗刃没应声，只微微颔首，身形一晃便消失在棚外呼啸的寒风中。
“李三。”张宇转向他，“带人，去船坞。所有能动弹的，全叫出来。不砍树了。”
“啊？”李三愣住。
“挖地。”张宇指向草棚外那片被圈出来、冻得梆硬的“屯田区”，“用石片，用木棍，用手刨！把冻土翻开！一寸也别放过！”
“老大！”李三急了，“那冻土比铁还硬！刨一天也翻不了一尺！再说……种啥啊？种子呢？麦种只剩不到三斗！全在赵铁背那锁着呢！”
“刨！”张宇的声音斩钉截铁，“种子的事，我来！”
屯田区的冻土硬得像铁板。几百个饿得摇摇晃晃的汉子，用磨尖的石片、用断裂的船桨木柄、甚至用指甲，在冻土上刮擦、抠挖。指甲劈裂了，渗出血珠，混着冻土里的冰碴，很快又冻结在指尖。效率低得可怜。一个时辰过去，只勉强翻出几片巴掌大的黑泥。
张宇独自走向屯田区东侧那片更荒芜的坡地。这里地势略高，背风，冻土稍薄。几丛枯黄的荆棘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蹲下身，手指插入冻土缝隙，用力一掀！一块脸盆大的冻土疙瘩被撬起。底下露出灰黑色的、夹杂着碎石和草根的泥土。
他继续挖。手指很快冻得麻木，指尖被碎石划破，血混着泥浆。但他没停。玉玺在腰间沉寂，但他体内那股混沌之力却在饥饿和寒冷的刺激下，如同即将熄灭的炭火，在灰烬深处透出最后一点灼热。这热力支撑着他机械地挖掘。
冻土下，除了碎石和草根，似乎还有别的东西。一些细长的、干枯发黑的藤蔓状物纠缠在泥土里。他扯起一根，藤蔓早己枯死，一碰就碎成粉末。他继续往下挖。手指突然碰到一块硬物。不是石头。他拨开泥土——一块拳头大小、纺锤形的块茎露了出来。表皮是暗红色的，布满根须，有些地方己经腐烂发黑，散发出一股泥土和腐败植物混合的微甜气息。
红薯？张宇的手指顿住了。他捏了捏那块茎，触感坚硬中带着一点韧性。他掰开腐烂的表皮，里面露出淡黄色的薯肉。一股极其微弱的、属于块茎植物的清甜气味钻进鼻腔。
他猛地站起身！目光如电扫过这片荒坡！寒风卷起枯草，露出底下更多纠缠的枯藤！那些藤蔓虽然干枯，但形态……是红薯藤！
“李三！”张宇的吼声撕裂寒风，“带人！来东坡！快！”
人群像潮水般涌向东坡。张宇指着地上那些枯藤和被他挖出的腐烂块茎：“挖！顺着这些藤！往下挖！所有块茎！藤蔓！连根带土！全给我刨出来！”
饥饿的人群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石片、木棍、甚至赤手空拳！冻土被疯狂地翻开！腐烂的、完好的、干瘪的、硕大的……无数暗红色或黄白色的块茎被从冻土深处刨出！枯死的藤蔓被连根拔起！混乱中，一个老农抓起一把枯藤就要往灶膛方向跑：“烧火！能烧！”
“放下！”张宇厉喝，“藤蔓留下！一根也不准烧！”
老农吓得一哆嗦，枯藤掉在地上。
“王猛！”张宇指向那些堆积如山的块茎，“挑！没烂的、没冻透的！削皮！切块！下锅煮！”
“老大！这……这土疙瘩……”王猛捏着一个沾满泥的红薯，满脸疑惑。
“煮！”张宇抓起一个红薯，用短刀削掉腐烂的外皮，露出里面淡黄的薯肉，首接塞进嘴里狠狠咬了一口！生涩的、带着土腥味的汁液混着淀粉的微甜在口腔里弥漫开来，“能吃！”
大锅架起来了。清冽的海水倒进去。成堆的红薯块被削去腐烂部分，胡乱剁成块扔进锅里。灶膛里塞进干枯的红薯藤。火焰升腾，带着一股奇异的、略带焦糊的草木清气。
锅里的水开始翻滚。一股难以形容的、混着泥土腥气和植物清甜的味道随着水汽弥漫开来。草棚里那些麻木的流民被这陌生的气味吸引，纷纷围拢过来。锅里的水渐渐变得浑浊，红薯块在沸水中翻滚，表皮破裂，露出里面金黄或淡黄的薯肉。那股清甜的气味越来越浓，渐渐压过了鱼腥和海藻的苦涩。
第一锅红薯汤出锅了。没有碗，人们用蚌壳、用破瓦片、甚至用手去捞锅里滚烫的薯块。烫得龇牙咧嘴，却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软糯、微甜、带着泥土气的淀粉在口中化开，顺着食道滑进火烧火燎的胃袋。
“甜……甜的……”那个被灌了灰汤的女娃蜷在娘亲怀里，小口小口地啃着一块温热的红薯，脏兮兮的小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满足的神情。
“藤！”张宇抓起一把刚拔下来的、还带着些许绿意的藤蔓嫩尖，“这些藤！挑嫩的！切碎！混进汤里煮！老的藤蔓，剁碎了混进泥里！当肥！”
“魁首！”鲁老头挤过来，手里抓着一把带泥的红薯藤，老眼放光，“这藤……这藤能插活！俺在登州见过！这玩意儿贱！有水有土就能疯长！比麦子长得快！藤蔓还能割了喂牲口！”
“好！”张宇眼中精光暴射，“李三！清出屯田区所有能用的地！把挖出来的好薯块挑出来！切成块！带芽眼的！埋进土里！剩下的藤蔓，挑带芽的嫩枝！插进土垄！浇水！盖草席保温！”
“王猛！带人！去把西边那片荆棘坡也给我平了！全种上这玩意儿！”
“紫霄道长！药庐那边！所有能动的！都给我下地！”
整个海湾彻底疯了！船坞的斧凿声停了，铸锋谷的炉火熄了！所有人！拿锄头的、拿木棍的、拿石片的、甚至空着手的！全扑向了那片刚刚翻开的冻土！挖坑！埋薯块！插藤蔓！挑水！盖草！吼声、催促声、铁器撞击冻土的闷响、藤蔓被切断的脆响……混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喧嚣！
张宇站在那片被疯狂开垦的坡地最高处。脚下泥土翻飞，无数双手在冻土上撕开一道道生机。他弯腰，从泥地里抠出一块刚被切下、还带着新鲜浆液的薯块。薯块粗糙的表皮上，一点嫩绿的芽眼正努力地挣破束缚，探出微小的、却充满力量的尖角。
玉玺在腰间，依旧冰冷。但这一次，那冰冷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随着脚下这片被无数双手翻开的、孕育着藤蔓与块茎的土地，一起搏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