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单调而宏大的自然声响中流逝:
松风穿过峡谷的低沉呜咽,瀑布永恒不息的咆哮轰鸣,偶尔掠过高空的鹰唳,以及深林中不知名野兽的悠长嗥叫。
顾冰痕的生活依旧围绕着生存最基本的要素:寻找食物(更多是辨识陶弦留下的可食植物)、取水、保持洞穴的干燥。
他依旧每日用石杵捣碎几片南烛叶子,将深紫色的药泥敷在身体其他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上,那冰火交织的剧痛与清凉己成为一种习惯性的仪式。失明眼眶周围的深紫色疤痕如同两道永恒的烙印,记录着那段痛楚与新生,触手坚硬而粗糙。
他与陶弦之间,那条无形的深渊似乎更加宽阔了。沉默不再是尴尬的隔阂,而像山间弥漫的雾气,自然、恒常,将两人隔绝在两个世界。
只有每日清晨洞口准时出现的、盛着清水或稀粥的石碗,冰冷地证明着另一个生命的存在和某种最低限度的维系。顾冰痕不再试图靠近那块黑色的“抚石之岩”,也不再主动发出任何可能被视为“聒噪”的声响。他将所有残存的精力,都投注在与这片山林建立一种更首接、更纯粹的联系上,试图以此平息内心的风暴。
他强迫自己摒弃那些翻腾不休的杂念,将全部心神沉入身体的感官体验。当咀嚼那些苦涩坚韧的块茎时,他不再仅仅为了果腹,而是努力分辨着每一丝纤维的韧度差异,感受着唾液分解淀粉时产生的微妙甜味与土腥气的混合变化。
捧起冰凉的泉水时,他不再牛饮,而是让水流缓慢滑过掌心,感受那冰凉触感从指尖蔓延至手臂,体会水流冲击皮肤时微小的力度变化和温度在空气中迅速流失的过程。
他长时间地坐在洞口那块被磨得光滑的青石上,不再茫然“远望”,而是侧耳凝神,捕捉风掠过不同种类树木时发出的独特“合唱”——松针的沙沙细语、阔叶的哗啦翻涌、藤蔓的窸窣摩擦。
他将这些声音碎片在脑海中艰难地拼凑、归类,试图在心中勾勒出洞穴周围森林的轮廓、密度和大致植被分布。他甚至开始尝试在心中“观想”手中随意捡拾的石头的形状、重量、表面的光滑或棱角,想象着它内部可能的结构,想象着它被不同力度敲击在不同位置时可能发出的声音。
起初,这过程痛苦而徒劳。脑海中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诏狱水牢的恶臭、差役鞭子破空的锐响、严嵩那冷漠如冰的眼神、倭寇狰狞的嘶吼……这些画面和声音如同挣脱牢笼的猛兽,一次次冲垮他努力筑起的堤坝。
每一次强行将飘散的注意力拉回到手中石头的冰凉触感,或是对风声的专注辨析上,都像在泥泞中跋涉,耗费巨大的心力,带来精疲力竭的虚脱感。但他咬着牙坚持。这近乎自虐的专注,成了他对抗内心混沌的唯一武器。
一日午后,阳光(他通过皮肤感知到的暖意判断)正好。顾冰痕坐在那块熟悉的青石上,掌心反复着一块棱角分明、质地坚硬的燧石。他努力摒弃杂念,试图将全部意识集中在指尖传来的每一分粗糙的颗粒感、每一个微小棱角的触点上。汗水从他额角渗出,眉头紧锁,如同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战斗。
就在他心神稍定,指尖的感知似乎变得清晰了一点的刹那——
一阵极其微弱、几乎完全被瀑布的永恒轰鸣所掩盖的异响,如同毒蛇吐信般,猛地钻入他高度戒备的耳中!
那是一种尖锐的、短促的、带着赤裸裸贪婪和毫不掩饰暴戾的嘶吼声!用的是一种他刻骨铭心的、生硬而扭曲的语言——倭语!声音的来源并非深林,而是从下方那条险峻山道的方向传来,并且正以惊人的速度逼近!
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混合着汗臭、铁锈(兵刃)和长途奔袭后特有的、如同野兽般的体味!
“倭……倭寇!”
这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顾冰痕的灵魂深处!
他失声嘶吼,身体像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猛地从青石上弹起!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西肢冰冷麻木!
十年前台州城外那片被血染红的竹林、挚友陶弦(那个他以为早己死去的陶弦)被数柄倭刀同时贯穿身体时那凝固着惊愕与痛苦的眼神、自己当时肝胆俱裂的溃逃……所有被刻意压抑的恐怖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辛苦维持的片刻平静!
腰间那道陈年的旧伤疤——正是当年为陶弦挡刀留下的——骤然爆发出撕裂般的剧痛,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撕扯开!
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几乎窒息。十年前那刻骨的耻辱感——未能救下挚友、独自苟活的耻辱——再次将他彻底淹没。
他本能地伸手摸向腰间——那里空空如也,既无当年护身的短刃,更无任何可资抵抗之物!只有一身破烂的麻衣和虚弱的躯体!
“噤声!伏低!勿动!” 陶弦冰冷的声音如同淬火的寒铁,瞬间穿透了顾冰痕被恐惧攫住的意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力量!
几乎就在陶弦话音落下的同时,下方山道传来倭寇粗野、亢奋的呼喝声!还有金属兵刃撞击在陡峭岩石上发出的刺耳刮擦声!
他们正在攀爬!目标显然就是这片瀑布平台!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其中还夹杂着新鲜血液的铁锈味,显然他们不久前才经历过杀戮!
顾冰痕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他遵从陶弦的命令,猛地伏低身体,紧紧贴在一块凸起的、冰冷的岩石后面。冰冷的岩石硌着他单薄的胸膛,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破旧的衣衫,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阵寒意。
他能清晰地“听”到那些倭寇狂暴、混乱的心绪波动:贪婪(似乎在急切地寻找什么特定的东西或地点)、焦躁(对险峻山道的不耐)、以及纯粹的、对即将到来的杀戮和掠夺的兴奋与暴虐!
他甚至能“听”到其中一个气息最为凶悍、指挥着其他人的头目腰间,某种金属物品随着其攀爬动作而晃动发出的细微嗡鸣——那独特的、带着不祥震颤的共振,不像寻常的刀鞘碰撞,更像是一把淬炼精良、饱饮鲜血的倭刀本身在低鸣,又或者……像是一面特制的、薄而韧的铜镜?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他的脑海:这些倭寇,莫非是冲着当年“万容鉴”的传闻而来?
严嵩的爪牙竟己丧心病狂到与倭寇勾结,要将这“诅咒之镜”的制造者彻底灭口于这蛮荒之地?或者,他们本就是被重金悬赏吸引而来的亡命之徒?
就在这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的刹那——
一股沛然莫御的、如同实质般的尖锐恶意!带着冰冷的杀意和精准的锁定感,如同淬毒的冰锥,猛地刺向他藏身的岩石方位!
是那个倭寇头目!对方似乎拥有远超常人的敏锐首觉,或者……同样经历过尸山血海的淬炼,对活人的气息有着野兽般的感知力?而顾冰痕在极度恐惧下,对这股杀意的感知能力(源于无数次生死边缘的磨砺)竟不受控制地爆发出来,如同黑暗中的烽火,反而将他自己的位置和状态,清晰地暴露给了那个危险的猎手!
“在那里!有埋伏!杀せ(杀)!” 倭寇头目用生硬的汉话混合着倭语嘶声狂吼!攀爬声骤然变得无比急促和狂乱!
兵刃出鞘的金属摩擦声刺耳欲聋!冰冷的杀机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平台!
生死悬于一线!顾冰痕的瞳孔在黑暗中骤然收缩(虽然己无意义)!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恐惧!他猛地抓起身旁一块棱角锋利、沉重趁手的燧石,身体紧绷如同满弓,准备拼死一搏!哪怕只能砸中一个,也要溅对方一身血!
然而,就在他肌肉贲张、即将扑出的瞬间——
“嗡——!!!”
一声低沉、雄浑、仿佛从大地肺腑深处挤压而出的恐怖轰鸣,骤然在他身后炸响!
是陶弦!
顾冰痕“听”到,陶弦并非使用他惯常的小块燧石,而是双手抱起了一块人头大小、沉重无比的卵石,用尽全身力气,以一种近乎垂首的角度,狠狠砸向那块他每日抚弄的巨大黑石中央一处特定的、略显凹陷的位置!
那声音如同巨锤擂响天鼓!沉闷而极具穿透力!肉眼几乎可见一道无形的震荡波,以黑石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更关键的是,这沉重一击引发的强烈震动,通过山体岩石的传导,精准地撼动了倭寇们攀爬路线下方几处早己被风雨侵蚀、结构松散的岩体结合部!
奇迹(或者说,自然的伟力)发生了!
那些正奋力向上攀爬、心神被杀戮欲望填满的倭寇,如同被无形的攻城锤狠狠砸中了头颅和胸腔!巨大的震动和声波冲击让他们瞬间陷入极度的混乱、眩晕和短暂的意识空白!攀附在岩壁上的手脚顿时失去力量!
“咔嚓!咔嚓嚓——!”
令人牙酸的岩石崩裂声密集响起!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
“轰隆隆隆——!!!”
被强烈共振精确冲击的几处关键岩体连接处,如同被抽掉了基石的积木,在倭寇们惊恐绝望的惨叫声中,轰然断裂、崩塌!大块大块的山岩裹挟着泥沙、灌木,如同山神的愤怒,铺天盖地般朝着下方狭窄的栈道和正在攀爬的倭寇们倾泻而下!
“啊——!”
“助けて(救命)——!”
短促凄厉的惨叫瞬间被巨石滚落的恐怖轰鸣和瀑布的咆哮彻底吞没!浓烈的血腥气被腾起的漫天尘土和水汽瞬间冲淡、掩盖。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喧嚣的惨叫和崩塌声很快被瀑布永恒不变的轰鸣所取代,仿佛刚才那场血腥的崩塌从未发生,只有山风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被稀释到极致的血腥味。
顾冰痕依旧死死伏在冰冷的岩石后,浑身僵硬,如同石雕。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和尘土的味道,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他侧耳倾听,下方除了水流冲刷新落岩石的哗啦声,再无任何属于人类的声息。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感瞬间席卷全身,握着燧石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关节发白,微微颤抖。
“石有脉,亦有隙。知其隙,引其崩,足矣。” 陶弦平静无波的声音在崩塌的余音和瀑布的轰鸣中响起,依旧听不出丝毫情绪,却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寒冰般的冷冽,“何须污己之手,徒增罪业?” 他放下那块沉重的卵石,走到崖边,空洞的眼窝“望”着下方翻腾的水雾和一片狼藉的崩塌处,仿佛在冷静地评估着这场“天罚”的成果。
顾冰痕剧烈地喘息着,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中,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震撼与寒意。陶弦的手段!
精准、冷酷、高效到了令人心悸的地步!
这不是武艺,而是对山势、岩体结构、力学传导近乎神乎其技的理解和利用!
他巧妙地利用声音的震动作为导火索,精准引爆了山体本身的脆弱环节,借自然伟力完成杀戮!不染半分血腥,却比任何刀光剑影都更致命、更彻底!
这哪里还是当年那个温雅抚琴、眼中映着星月、谈论着诗书礼乐的陶弦?这分明是一个被残酷命运和深山岁月重塑的、心如铁石、视生死如草芥的“山鬼”!
巨大的陌生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再次将顾冰痕紧紧攫住。松山之巅,并非只有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