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第一看守所,死刑犯监区。
这里的光线似乎都比别处更冷,更沉。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名为“绝望”的气息。沉重的铁门一道道开启又关闭,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陆骁和老丁在狱警的带领下,穿过寂静的走廊。老丁手里拿着加密平板,里面装着毛毛和杜威传来的资料。
提审室的门打开。
冯毅穿着橘黄色囚服,戴着手铐脚镣,固定在审讯椅上。仅仅几个月,他形销骨立,眼窝深陷,头发花白凌乱,皮肤灰败。
但他深陷眼窝里的眼神,并非麻木,而是一种死水沉寂下的警惕与最后一丝不甘。
看到陆骁和老丁,他眼皮微抬,旋即垂下。
陆骁和老丁坐下。陆骁的目光锐利如刀,首切主题。
“冯毅,”陆骁声音清晰有力,“我们又见面了。”
冯毅毫无反应。
陆骁翻开平板,语气平稳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孔建业,外号‘老K’、‘疤哥’,左脸有道火燎疤。西城区散货头目,昨晚端掉的提纯窝点,是他手下张彪牵的头。
张彪,就是昨天凌晨嗑嗨了樱花散、送货路上出车祸,现在躺在ICU里那个。”
他紧盯着冯毅,捕捉到提到“孔建业”、“老K”时,冯毅睫毛的微颤;提到“张彪嗑药出车祸”时,冯毅放在膝盖上、缠着旧胶布痕迹的手指(即使现在没戴眼镜,这习惯动作仍在),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王翠花,棚户区无业妇女,今早冒充张彪他妈想冲ICU灭口。被我们按了。她交代,是‘老K’指使的。” 陆骁语气冰冷。
冯毅呼吸微促。
陆骁话锋陡然一转,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关乎血肉的温度:“刘梅(冯毅妻子)的肾病综合征,最近控制得还算稳定。社区给她办了低保,药费能报销大部分。晓晓(冯毅女儿),恢复得很好。”
提到“晓晓”的名字,冯毅低垂的头猛地一颤!
陆骁清晰地继续:“李维杰教授和周铮铮医生主刀的手术很成功,肿瘤是良性的。
前些天,晓晓己经出院了。大家告诉她,爸爸出差了,要很久很久才能回来。”
陆骁的声音平稳,却字字敲在冯毅心上,
“出院那天,周铮铮医生,把李维杰教授原本为你准备的三十万手术资助,加上科室同事凑的一些心意,一起交给了刘梅。”
冯毅的身体剧烈地绷紧!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死水般的眼睛瞬间被巨大的痛苦、震惊和难以置信淹没!他想起了自己被捕前,为了那点可笑的自尊和无法言说的罪恶,拒绝了李维杰的资助,谎称卖了房子……
如今,这救命的钱,最终还是以这种方式,经由陆骁妻子、晓晓的主治医师(周铮铮)的手,送到了妻女手中!
这巨大的讽刺和恩情,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上!
“不可能……他们……他们答应过会……”冯毅嘶哑地挤出声音,带着一丝残存的、连他自己都不信的幻想。
“答应过会照顾她们?像‘照顾’你一样?”陆骁厉声打断,声音如同冰锥,
“冯毅!看看你自己!看看你坐的地方!他们把你推到了这里!推到了死刑犯的位置上!
你用樱花散换来了什么?换来了刘梅拖着病体、终日以泪洗面!
换来了晓晓刚逃过脑瘤的鬼门关,却要永远失去父亲!换来了身败名裂!换来了随时可能到来的那颗子弹!”
陆骁的目光扫过冯毅身上那件明显不合身、磨得发白的囚服,仿佛看到了他过去那件同样洗得发白、却干干净净别着药剂师名牌的白大褂。
“王翠花为了她在外地打工的女儿,把老K卖了!孔建业现在正被特警围在‘红星澡堂’!他自身难保!”陆骁身体前倾,目光如炬,死死锁住冯毅开始崩溃的眼神,
“你觉得,他还会记得对你的承诺?还会去管刘梅和晓晓的死活?还是说……他或者他背后的人,为了彻底切断线索,在你死后,第一个要‘照顾’的,就是知道你太多秘密的刘梅和晓晓?!想想晓晓刚做完手术还在休养的身体!想想刘梅的肾病!她们经得起什么‘照顾’?!”
“闭嘴!你胡说!”冯毅猛地挣扎起来,手铐脚镣哗啦作响!他双眼赤红,额头青筋暴突,像一头被彻底撕开伤口的困兽!
他想起了妻子探视时,偷偷塞给他那副崭新的眼镜(替换了他用胶布缠了又缠的旧眼镜),那欲言又止的泪眼……那是支撑他在绝望深渊里唯一的光!
陆骁的话,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最后的堡垒!
“我胡说?”陆骁冷笑,操作平板,调出潘平的技术报告截图,推到冯毅面前,屏幕上那副崭新的眼镜的购买记录(警方调查所得)也赫然在列:“看看这个!西城窝点的樱花散!低配版! 工艺粗糙,杂质超标!跟你当初的‘精品’比,就是垃圾!”
冯毅的目光被屏幕牢牢吸住,看到“低配版”、“工艺粗糙”,他作为专业人士的瞳孔骤然收缩!随即,他也看到了那副眼镜的记录,身体猛地一僵!
“这配方,这工艺,怎么流出去的?是你教的?给的?给谁了?孔建业?他懂吗?”陆骁步步紧逼,声音带着洞穿一切的寒意,
“冯毅,你很清楚!你当初交出去的东西,不是全部!你留了核心,或者只给了简化版!但你给的那个人,他才是真正能掌握樱花散命脉的人!
他才是连接你和孔建业销售网络的‘影子’! 孔建业,不过是他推在前台挡枪的狗!就像那个嗑药送货、差点把自己玩死的张彪一样,都是随时可以丢掉的棋子!
你,冯毅,和他们一样,都只是这盘棋里,随时可以被牺牲的卒子!你赌上一切,就是这样的结局!”
陆骁的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冯毅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上。妻女真实的苦难与微光(手术成功、社会救助)、组织承诺的彻底破产、低配版的铁证、张彪的愚蠢失误、自身沦为弃子的残酷现实……
以及那副承载着妻子无言期盼的新眼镜……
这一切交织成一张绝望的网,将他死死缠住,勒得他几乎窒息!
“张彪……那个蠢货……送货……嗑药……”冯毅眼神涣散,喃喃自语,巨大的荒谬感和被愚弄的愤怒吞噬着他,“……他根本不是……孔建业也……”
“他根本不是真正的核心,孔建业也不是!对不对?”
陆骁精准接话,声音低沉如雷,“告诉我,冯毅!那个‘影子’是谁? 那个真正把樱花散引入南城,把你推入深渊,现在又可能威胁到刘梅和晓晓安全的人,是谁?!
想想晓晓刚拆线的伤口!想想刘梅需要按时吃的药!她们现在就在警方的严密保护下,但只有彻底铲除毒根,她们才能真正安全!”
提审室死寂。只有冯毅粗重混乱、濒临崩溃的喘息。汗水浸透他额前的乱发。他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扭曲着。
老丁屏息凝神。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冯毅耗尽了所有力气,下去。他闭上眼,浑浊的泪水汹涌而出,滑过他深陷的脸颊。
“……我说……”声音微弱,带着彻底的疲惫和绝望,“……但我有个条件……我要见陈海局长……我要他亲口保证……保证刘梅和晓晓的绝对、永久安全……否则……我一个字都不会说……”
陆骁和老丁对视,眼中锐芒闪过。
“可以。”陆骁斩钉截铁,“陈局长就在外面。你的要求,我立刻转达!” 他起身示意老丁。
陆骁重新坐下,目光如鹰隼般锁定冯毅。他知道,缝隙己开,但那个隐藏在“影子”之下的名字,才是通向深渊核心的最后一道门。
冰冷的灯光下,这场以人性为棋盘的较量,胜负的天平,开始倾斜。
---------------
南华机械厂棚户区,“红星澡堂”附近废墟
与此同时,程度带领的武警特勤小组,如同最精密的猎杀机器,己经将废弃的“红光旅社”和“红星澡堂”区域像铁桶一样围住。
无人机低空盘旋,热成像死死锁定了澡堂二楼一个微弱但持续移动的热源。
“目标确认!在澡堂二楼东北角房间!正在试图从后窗逃离!” 观察哨报告。
“突击一组,正面强攻吸引注意!突击二组,跟我堵后窗!快!” 程度的声音在单兵通讯器里冷静而迅疾。
“轰!” 破门锤撞开腐朽的前门,烟尘弥漫。“警察!不许动!” 队员的怒吼声在空荡的澡堂里回荡。
几乎在同一时间,程度和二组队员如同鬼魅般出现在澡堂后方。
一个身影正狼狈地从破败的后窗翻出,动作虽然还算敏捷,但在训练有素的特警面前,显得笨拙而绝望。正是传说中的老K孔建业!他左脸的疤痕在昏暗光线下更显狰狞。
“孔建业!站住!你跑不了!” 程度厉喝,枪口稳稳指向他。
孔建业猛地回头,看到前后包抄、荷枪实弹的特警,眼中闪过一丝穷途末路的疯狂。
他没有丝毫犹豫,更没有投降的意思,反而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朝着废墟深处一片更黑暗、更复杂的断壁残垣冲去!
那里地形复杂,管道纵横,是唯一可能摆脱追兵的机会。
“追!” 程度毫不犹豫,一马当先追了上去。队员们紧随其后,战术手电的光柱在废墟中交错切割。
追逐在钢筋水泥的残骸和丛生的杂草间激烈展开。
孔建业对地形似乎很熟悉,利用断墙和废弃的机器作为掩体,拼命逃窜。但程度的队伍训练有素,配合默契,始终死死咬住他,不断压缩他的逃窜空间。
枪声没有响起。程度的目标是活捉,这个孔建业是揪出“影子”和境外网络的重要线索!
孔建业显然也明白落到警察手里的下场。
他比张彪、冯毅这些半路出家的更清楚,走上这条路,沾上“樱花散”这种新型毒品的源头,最终都只有一个归宿——吃枪子儿!与其在牢里等死,不如……
追逐持续了大约五分钟,孔建业被逼到了一处废弃锅炉房的最深处。
这里三面都是厚实的、布满铁锈的墙壁,唯一的出口被程度和两名队员死死堵住。他背靠着冰冷的金属壁,大口喘着粗气,眼神里只剩下彻底的绝望和一种疯狂的决绝。
“孔建业!放下武器!投降!” 程度举枪瞄准,厉声喝道,慢慢逼近。
孔建业脸上露出一丝扭曲的、近乎嘲弄的笑容。他没有武器(或己丢弃),也没有试图反抗。他看着步步紧逼的警察,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堵无法逾越的厚墙和墙下堆积的尖锐废料。
“呵……想抓老子……下辈子吧!” 他嘶吼一声,在程度和队员扑上来的瞬间,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后一跃,将自己的后脑勺,狠狠地、决绝地撞向身后一根凸起的、锈迹斑斑的粗大金属管!
“砰!”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孔建业的身体软软地滑倒在地,鲜血迅速从他后脑涌出,染红了身下的灰尘和铁锈。
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空洞地望着布满蛛网的天花板,脸上那丝嘲弄凝固成了永恒的狰狞。
程度和队员冲到他身边,迅速检查。
“程队!……没救了。”一名队员探了探颈动脉,沉重地摇头,“颅骨粉碎性骨折,瞬间死亡。”
程度看着孔建业迅速失去生命光彩的脸,眉头紧锁,眼神复杂。这结果,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这种亡命徒,尤其是知道核心秘密的,宁愿死也不会进审讯室。他蹲下身,快速搜查孔建业的口袋。
几沓湿透的现金(显然准备跑路用),一个被砸得粉碎、SIM卡被掰断揉烂的一次性手机……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操!”程度低声咒骂了一句。线索,随着孔建业的自我了断,似乎又断了。
他站起身,对着通讯器,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凝重:“报告指挥中心,目标孔建业拒捕,在追捕过程中……自杀了。现场己控制,未发现其他嫌疑人。”
他环顾这片散发着死亡和铁锈味的废墟。孔建业死了,但陆骁那边提审冯毅的进展呢?那个隐藏在幕后的“影子”,是否正躲在某个角落,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
指挥中心/看守所外:
老丁刚把冯毅的要求传达给陈海局长,陈海正神色凝重地准备进入提审室。
与此同时,程度那带着沉重气息的报告,通过加密频道,清晰地传回了指挥中心,也同步到了陈海、陆骁和老丁的耳麦中。
“……目标孔建业拒捕,在追捕过程中……自杀了。”
消息如同冰水,瞬间浇在刚刚因冯毅松口而升起一丝希望的心头。
陈海脚步一顿,脸色更加阴沉。
提审室内,陆骁的瞳孔猛地一缩,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盯着冯毅的目光更加锐利如刀,仿佛要将他灵魂深处最后一点秘密也彻底洞穿!
孔建业的死,反而更加印证了他之前的推断——这背后,果然还有更深的“影子”!
冯毅显然也通过某种方式(或许是陆骁瞬间的眼神变化,或许是死囚对死亡气息的敏感)捕捉到了这个信息。
他脸上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是兔死狐悲?还是对“影子”狠辣手段的恐惧?亦或是……一丝隐秘的解脱?
冰冷的灯光下,陈海推开了提审室的门。
孔建业的死,让冯毅口中的那个名字,变得更加至关重要,也更加……危险。
硝烟暂时散去,但空气中弥漫的,是更深的谜团和更加汹涌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