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园寂静,只余风拂竹叶的飒飒轻响。
张婉儿手捧诗稿,立于高台之上,她便是这方天地唯一的焦点。她深吸一口气,那份属于“第一才女”的从容与自信,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而后,她朱唇轻启,清越婉转的声音,如玉石相击,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位宾客的耳中。
她开始吟诵:
“贪恋香风送晚晴,墨痕点点催人画。”
第一句出口,满座皆静。在场的都是文人雅士,一听便知此联意境不俗。以“贪恋”二字,将赏梅人对梅香的痴迷写得入木三分,又以“墨痕”喻梅枝,古雅天成,对仗极为工整。台下不少名宿己是捻须微笑,暗自点头。
张婉儿见众人反应,心中愈发自信,声音也带上了一丝清越的昂扬,继续念道:
“军阵排开冰作甲,饷客殷勤蕊上霜。”
此联一出,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叹!好一个“军阵排开冰作甲”!将寒梅傲雪之姿,比作杀伐决断、铁骨铮铮的军阵,意象奇崛,气魄宏大,瞬间便将此诗的格调,拔高到了咏物言志的巅峰!而下句的“饷客殷勤”,又将意境拉回,写梅花之霜蕊,如待客之礼,一刚一柔,一阔一细,尽显大家风范。
台下的张承安,激动得手都有些发抖,他几乎要忍不住抚掌大赞!此等佳作,由他女儿之口念出,今日之后,谁还敢质疑她的才情!
张婉儿亦是心潮澎湃,她完全沉醉于此诗磅礴而又细腻的意境之中,继续用她最富感情的声音,吟诵着接下来的诗句:
“罪是胭脂点绛唇,血作花魂风里闻。” “难向东风诉苦辛,安得清平慰忠魂?”
尾联一出,全诗意境轰然合拢。以红梅之色喻胭脂之“罪”,以梅花之魂喻忠臣之“血”,最终发出“安得清平慰忠魂”的悲怆天问,风骨凛然,荡气回肠!
诗毕,全场有片刻的沉寂,那是完全被诗歌本身的气魄所震慑。
张婉儿念完了,她自己亦是心旌摇曳,久久不能平复。她甚至在想,究竟是何等人物,才能写出这样一首将风雅与风骨结合得如此完美的千古绝唱。
可她慢慢地,察觉到了不对。
台下,没有响起预想中雷鸣般的喝彩。
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了。方才还一脸赞叹的名宿们,此刻却像见了鬼一般,纷纷低头,看向自己袖中不知何时多出来的那份纸卷。更多的人,则是在震惊地与旁人交头接耳,那看向她的目光,充满了惊骇、怜悯、以及一丝……残忍的玩味。
怎么回事?
她不解地看向自己的父亲,却见张承安那张原本写满得意的脸,此刻己是血色尽失,一片死灰,身体摇摇欲坠,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精气。
“爹……?”她不解地轻唤了一声。
“藏头……是藏头诗!”人群中,一个年轻书生失声惊呼,他颤抖地指着高台上的张婉儿,“快看!每句的第一个字连起来!”
“贪……墨……军……饷……”
“罪……血……难……安……”
这两个词,如同两道惊雷,在寂静的园林中轰然炸响!
议论声、嘲笑声、鄙夷声,如同决堤的洪水,从西面八方,向高台上的张婉儿,汹涌扑来!
“我的天!‘贪墨军饷,罪血难安’!这……这是在状告户部尚书啊!”
“竟用如此绝妙的一首咏梅诗,藏下这等惊天杀机!写诗之人,是鬼才还是魔鬼?”
“最可悲的是,这首诗,竟是由他最疼爱的女儿,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亲口念出来的!”
“啧啧,她爹贪的钱,给她办了这么一场风光的诗会,她却在这诗会上,亲手敲响了她爹的催命钟!”
“京城第一才女?我看是亲手将父亲送上断头台的第一孝女!”
每一个字,都像一柄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烙在张婉儿的心上。她呆呆地站在原地,手中的诗稿飘然落地。她缓缓低下头,看着那展开的纸卷,看着那一个个自己曾引以为傲、反复品味的字迹。
她终于明白了。
她明白了台下众人那怪异的眼神,明白了父亲那死灰般的脸色,明白了这满园的风雅,为何会瞬间变成最恶毒的审判。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从她的喉咙里迸发出来。她眼前一黑,那身月白色的、象征着纯洁与高雅的儒裙,此刻却像一件最沉重的囚衣,将她死死地压垮。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便向后倒去。
然而,这场审判,还未结束。
就在张婉儿倒下的瞬间,一群身着黑衣、腰佩长刀的官差,拨开惊慌的人群,大步走进了兰亭园。为首之人,面容冷肃,手持令牌,高声喝道:
“都察院、大理寺联合办案!”
“奉圣上口谕,彻查户部尚书张承安贪墨军饷、结党营私一案!相关人等,一律拿下,听候审问!”
那声音,如同九天之上的最终裁决,回荡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张承安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瘫倒在地。他看着倒在台上不省人事的女儿,又看着那群如狼似虎的官差,眼中所有的野心、得意、期许,在这一刻,尽数化为了一片空洞的、无尽的绝望。
他亲手为女儿搭建的、通往云端的舞台,最终,却成了埋葬他自己和整个家族的、最华丽的刑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