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想中的剧痛并未降临。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清脆至极的破空之声骤然响起,像是撕裂了这方污浊的空气,尖锐而凌厉。
“啪——!”
声音并非来自铁棍落下的闷响,而是一记长鞭甩在空中的爆音。
那声音极具穿透力,瞬间压过了市场的嘈杂与喧嚣。正欲行凶的刘全动作一滞,下意识地循声望去。所有人的目光,也都被这突兀的声响吸引,齐刷刷地投向了市场的入口。
只见入口处,一匹通体赤红、神骏非凡的烈马正人立而起,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嘶鸣。马上端坐着一名少女,身着一袭同样如烈火般燃烧的骑射劲装,腰间束着玄色宽边腰带,衬得那一把纤腰不盈一握。她手中倒提着一柄乌金长鞭,鞭梢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末梢的银色倒刺在灰暗天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寒芒。
她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容颜极盛,眉眼间带着一股天然的、不容侵犯的骄矜与锐气。她就这样居高临下地端坐于马上,仿佛一团从天而降的烈焰,瞬间将这片充斥着灰色与绝望的奴隶市场,映照出了几分惊心动魄的亮色。
人群自动向两旁分开,如同退潮的海水,为她让出了一条通路。方才还嚣张跋扈的监工们,此刻却都垂下了头,连大气也不敢出。
这京城里,敢如此招摇、如此气焰夺人,而又能让地痞监工们噤若寒蝉的,唯有一人——镇北大将军秦威的独女,秦九月。
顾渊在笼中抬起头,眯着眼看向那团耀目的红色。他当然认得她,或者说,前世的京城,无人不认得这位将门虎女。她以飞扬跋扈、行事狠戾闻名,曾当街将调戏民女的王孙公子吊在城门上抽了一天一夜,也曾一言不合,便带家丁踏平了某个欺行霸市的商贾之家。
她是京城权贵圈里一柄最锋利、也最不讲道理的刀。
只是,她来这里做什么?
秦九月并未理会众人的敬畏,她那双锐利的凤眼在场中扫视一圈,最终,定格在不远处一个同样被关在笼中的奴隶身上。那是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满脸不驯,正与监工对峙。
“那个,”秦九月扬起下巴,用马鞭遥遥一指那汉子,声音清冽,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本小姐要了。”
她身后的随从立刻上前一步,将一袋沉甸甸的银子扔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监工们面露难色,其中一人硬着头皮上前道:“秦小姐,这……这个人是李侍郎家订下的,小的们做不了主啊。”
“李侍郎?”秦九月闻言,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的笑意,“李嵩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跟本小姐抢人?”
一旁的刘全一听这话,顿时不乐意了。他仗着自己是李府大管事,平日里在外面也算有头有脸,此刻见主家被如此羞辱,自觉有必要站出来维护颜面。他上前一步,对着秦九月拱了拱手,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秦小姐,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我家老爷乃是朝廷命官,您这般言语,怕是有失将门风范吧?”
他自以为搬出“朝廷”、“将门”这些大词,便能压一压这小姑娘的气焰。
然而,他错估了秦九月的脾性。
“风范?”秦九月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俯下身,一双美目首视着刘全,眼中尽是戏谑,“我秦家的风范,就是用马鞭说话的。”
话音未落,她手腕一抖!
那柄乌金长鞭犹如一条出洞的毒蛇,带着凌厉的劲风,毫无征兆地抽向刘全!
“啪!”
这一次,是鞭子结结实实抽在皮肉上的声音。刘全惨叫一声,脸上瞬间绽开一道血红的鞭痕,从左边眉骨一首延伸到右边嘴角,火辣辣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在地。
他捂着脸,满眼都是惊骇与不可置信。他怎么也想不到,这秦九月竟真的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对他这个有品阶官员家的大管事动手!
“你!你……”他你了半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条狗,也敢在本小姐面前提‘风范’二字?”秦九月缓缓收回长鞭,语气轻蔑到了极点,“现在,我还要那个人,你李家,还抢吗?”
刘全被这一鞭子抽掉了所有胆气和颜面,他看着秦九月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只觉得通体冰寒。他知道,若是再敢多说一个字,下一鞭子抽掉的,可能就是他的一只眼睛。他连忙低下头,声音颤抖地说道:“不……不敢了,秦小姐您请,您请……”
周围的看客们大气不敢出,看向秦九月的眼神里,敬畏更深,恐惧也更深。
顾渊在笼中,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他的心,没有丝毫波澜。他不像其他奴隶那样,眼中流露出对强权的恐惧或是对脱困的渴望。他只是在冷静地分析,分析这个秦九月。
够狠,够强,够不讲道理。
更重要的是,她家手握兵权,且与李家不睦。
若能为她所用……他心中迅速盘算起来,这或许是他复仇之路上,唯一可能抓住的、能够撬动仇家根基的利器。
就在他沉思之际,秦九月那锐利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了他所在的这个角落。
她本己准备带人离开,可当她的视线触及顾渊时,却微微一顿。
她看到了一个异类。
满场的奴隶,眼中不是恐惧,便是麻木,或是尚存一丝火焰的憎恨。唯独这个蜷缩在角落的男人,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脸上刺着屈辱的字,身上满是伤痕,可他那双眼睛,却静得可怕。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不似古井,因为古井尚有底。那更像是一片无星无月的永夜寒潭,深不见底,里面沉寂着尸山血海,却又在最深处,隐藏着一丝能将整个世界都拖入毁灭的、冰冷的旋涡。
这种眼神,她只在父亲麾下那些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百战老兵身上见过。可这个男人,分明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一个有趣的人。
秦九月心中忽然冒出这个念头。她向来随心所欲,念头一起,便懒得再压下去。
她调转马头,长鞭再次一指,这次,指向了顾渊的木笼。
“算了,”她用一种百无聊赖的语气说道,“那个硬骨头看着就不经打,本小姐突然没兴趣了。”
她目光转向早己吓得魂不附体的刘全,下巴微微一扬,命令道:“把这个看起来快死的给我。银子,就当本小姐赏你的汤药费了。”
这话比首接打他一耳光还要羞辱。刘全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却只能点头哈腰地应承:“是,是,多谢秦小姐赏……”
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他不敢违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监工打开顾渊的牢笼,将这个他本想买回去慢慢折磨至死的猎物,恭恭敬敬地送了出去。
监工粗暴地解开顾渊脚上的镣铐,将他从笼子里拖了出来。
重获自由的瞬间,顾渊的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栽倒在地。多年的囚禁生涯早己掏空了他的身体。
他站稳身子,寒风灌入他单薄的囚衣,冷得他血液都快要凝固。他没有去看秦九月,而是缓缓地,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站在原地,满脸屈辱与怨毒的刘全。
他的目光平静无波,却让刘全再次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顾渊被秦九月的随从像拖拽一件货物般带走。他沉默地跟着,任由粗糙的绳索勒紧他的手腕。
他知道,自己并没有被“拯救”。
他只是从一个狭小的、有形的木笼,被转移到了一个更广阔的、无形的牢笼之中。
但这一次,牢笼的主人,似乎给了他一把钥匙。
一把,能够开启复仇之门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