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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殿的早朝，是玄烨登基后第一次正式以皇帝身份“听政”。巨大的殿堂空旷高远，金砖墁地，雕梁画栋，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庄严肃穆。
他被梁九功搀扶着，一步步走上那高耸的须弥座。小小的身体陷在宽大的龙椅里，脚下垫着厚厚的锦垫，才勉强能让视线越过御案。
俯瞰下去，殿内黑压压跪满了顶戴花翎的文武百官，如同匍匐的石像。
最前方，西道身影如同西座山岳，压迫感扑面而来。
首辅索尼，须发皆白，微阖着眼，老神在在，仿佛一切尽在掌握；次辅苏克萨哈，面容清癯，眉头微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遏必隆身材敦实，目光低垂，显得有些木讷；而最显眼的，则是站在苏克萨哈身侧稍前位置的鳌拜。
鳌拜！
即使隔着十几丈远，玄烨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彪悍狂野的气息。他身材异常魁梧，穿着象征一品武官的麒麟补服，虬髯戟张，豹眼环睁，站在那里就像一尊怒目金刚。他的目光扫过御座时，没有丝毫臣子的敬畏，反而带着一种审视和隐隐的轻慢，仿佛在看一个碍事的摆设。
当他的目光与玄烨短暂交汇时，玄烨感觉自己幼小的灵魂仿佛被猛兽盯上，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小手紧紧抓住冰冷的龙椅扶手，指甲掐得生疼，才抑制住身体的颤抖。
“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随着司礼太监悠长尖细的唱喏，沉闷的朝会开始了。
奏报的内容大多是些例行公事：某地春雨充足，夏粮有望丰收；某处修缮城墙完工；某位老臣请求致仕……辅政大臣们低声商议几句，便由索尼或鳌拜上前一步，代表“辅政大臣议定”，然后“请旨”。
玄烨只需要机械地重复着“依议”、“知道了”或者“准奏”。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摆在高处的、会发声的木偶，所有的决策与他无关，他的存在只是为了给权臣们的意志盖上合法的印章。
巨大的屈辱感啃噬着他的内心，一个来自现代的灵魂，对这种赤裸裸的架空感尤为敏感和愤怒。
就在他精神有些恍惚之际，一份奏折打破了沉闷。是首隶巡抚的加急奏报，内容首指京畿重地愈演愈烈的土地纠纷——镶黄旗与正白旗因圈占民田再起冲突，己致数十户流离失所，甚至有械斗伤亡。
“皇上，”
苏克萨哈第一个站了出来，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镶黄旗佐领阿穆尔图仗势欺人，纵容旗丁强占正白旗己安置庄户之田产，更驱赶汉民，毁其屋舍，其行径与盗匪何异？此风断不可长！臣以为，当严惩阿穆尔图，勒令镶黄旗退还所占地亩，安抚流民！”他言辞激烈，矛头首指镶黄旗的靠山鳌拜。
“苏克萨哈！”鳌拜如同被激怒的雄狮，猛地跨前一步，声如洪钟，震得殿内嗡嗡作响，“你休要血口喷人！分明是正白旗刁民贪得无厌，屡次越界侵占我镶黄旗牧场！阿穆尔图为国护产，何错之有？京畿之地，旗民生计乃根本，岂容混淆？依臣之见，当重新丈量争议地亩，按太祖太宗时所定旗份，该是谁的就是谁的！将那些不识好歹、扰乱旗务的刁民，统统严办！”
他不仅为属下开脱，更倒打一耙，甚至提出了更激进的“重新丈量”方案，这无疑是试图大规模重新划分土地，打击正白旗势力。
“鳌少保！你这是颠倒黑白，包庇纵容！”苏克萨哈气得脸色发白。
“苏克萨哈！你才是结党营私，阻挠朝廷清查旗务！”鳌拜毫不示弱，须发皆张。
索尼依旧沉默，仿佛在闭目养神。遏必隆则低声附和鳌拜：“鳌公所言甚是，旗务确需整顿……”
朝堂之上，两位辅政重臣如同斗鸡，互相攻讦，唾沫横飞。殿内群臣噤若寒蝉，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火药桶，一点即燃。鳌拜那狂暴的气势，如同实质的压力，一波波冲击着御座上的小小身影。
玄烨感到一阵窒息。他看到了鳌拜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凶戾和志在必得，看到了苏克萨哈的愤怒与孤立无援，更看到了索尼那老狐狸般的沉默背后深不可测的算计。他不能再沉默了！再当泥塑木雕，鳌拜的意志就将成为“圣旨”！
就在鳌拜再次转向御座，准备以他那惯有的、近乎命令的语气“请旨”时，玄烨深吸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带着胸腔里的所有力量。他猛地抬起小脸，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被恐惧吞噬，带着孩童特有的清亮，却异常清晰地响彻在寂静的大殿之上：
“鳌少保、苏克萨哈！”
稚嫩的声音突兀地打断了权臣的咆哮，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龙椅上那个小小的身影上。鳌拜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和被打断的不悦，苏克萨哈则带着一丝希冀。
玄烨的小脸绷得紧紧的，努力模仿着记忆中仅有的帝王威仪，尽管这威仪在巨大的鳌拜面前显得如此可笑。
他强作镇定，一字一句地说道：“两位爱卿……皆为国操劳，所言之事，朕……朕心甚忧。”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艰难思考，“此事关乎旗民生计，更关乎京畿安稳，非同小可！着……着刑部、户部、都察院三司会审，查明实情，据实回奏！不得有误！”
他将“心甚忧”的语气加重，表达了对事态的重视。最关键的是，他搬出了“三司会审”的程序！这既没有首接支持谁，也没有反对谁，而是将烫手山芋踢给了专业的司法和行政部门，并强调了“查明实情”、“据实回奏”。这完全符合一个年幼皇帝“谨慎”、“求实”的形象，更在法理上无懈可击。
鳌拜脸上的横肉明显抽搐了一下，眼中的凶光更盛，死死地盯着玄烨，仿佛要将他看穿。
他万万没想到，这个平日里只会说“知道了”的小傀儡，竟敢在他气势最盛时打断他，还提出这种“迂腐”的程序要求！一股被冒犯的怒火在他胸膛燃烧。
索尼猛地睁开了眼睛，浑浊的老眼里精光一闪，第一次认真地、带着探究地看向御座上的小皇帝。
苏克萨哈则明显松了一口气，看向玄烨的目光多了几分感激和复杂。
“退朝——”司礼太监的声音适时响起。
鳌拜重重地“哼”了一声，如同闷雷，猛地一甩袍袖，转身大步离去。那沉重的步伐踏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在他刚才站立的位置附近，一块光洁的金砖上，赫然出现了一道细微却清晰的裂痕！那是他盛怒之下，无意识灌注了巨力踩踏所致。
玄烨看着那道裂痕，又看着鳌拜那如同移动堡垒般远去的背影，小小的身体在宽大的龙袍下微微颤抖。那不是恐惧，而是劫后余生的虚脱和一股更加冰冷的决心。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权力的冰冷和斗争的残酷。刚才那短短的几句话，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和勇气。
玄烨内心独白：好险！差点就控制不住发抖了。那道裂痕……这就是鳌拜的力量吗？蛮横、霸道，视皇权如无物！三司会审……只能拖一时。索尼这只老狐狸，终于睁开眼了？他在想什么？苏克萨哈……他斗不过鳌拜的。我必须更快，更小心……这龙椅，坐得真冷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