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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阳光透过上书房的雕花窗棂，斜斜地洒在紫檀木书案上，空气中弥漫着墨香和淡淡的书卷气息。
玄烨刚刚结束了一篇《论语》的临摹，手腕有些发酸。今日负责“辅导”他的，正是首辅索尼。
索尼穿着一品文官仙鹤补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眼神平和，不似鳌拜那般锋芒毕露，却自有一股沉凝如渊的气度。他慢条斯理地评点了玄烨的字，指出几处笔锋的不足，语气温和，如同一位真正的严师。
功课结束后，索尼并未像往常一样告退。他挥手让伺候笔墨的小太监退到门外，书房内只剩下他和玄烨两人。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索尼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目光悠远，仿佛陷入了回忆。
“皇上天资聪颖，勤学不辍，颇有太祖（努尔哈赤）遗风。老臣每每思及太祖、太宗开国之艰难，世祖（顺治）定鼎之不易，便觉肩上担子沉重。”
他放下茶杯，话锋一转，
“然则，治国之道，非仅凭勇力可成。前明太祖朱元璋，起于微末，驱除鞑虏，重开日月，其雄才大略，世所罕见；成祖朱棣，靖难夺位，五征漠北，七下西洋，扬大明国威于西海，亦是雄主。然其身后，子孙或因怠惰，或因权臣掣肘，终致神器倾覆……”
索尼的声音平缓，如同在讲述古老的故事，但玄烨的心弦却骤然绷紧。
来了！这不是简单的怀古，这是在投石问路！索尼在借古喻今，试探他对皇权、对权臣的看法！他提到了开国雄主，也提到了权臣（虽未点名，但暗示明显）。他提到子孙“怠惰”和“权臣掣肘”，这指向性己经非常明确！
玄烨低着头，仿佛在认真聆听，实则大脑飞速运转。
索尼是西辅臣之首，立场微妙。他资历最老，威望最高，但年事己高，求稳之心甚重。他与鳌拜有旧怨，但更忌惮鳌拜的势力，不愿轻易撕破脸。他此刻的试探，是想看看这个小皇帝是块可雕琢的璞玉，还是一个扶不上墙的阿斗，值不值得他押上老本去制衡鳌拜。
索尼浑浊却异常锐利的目光落在玄烨身上，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他缓缓问道，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皇上以为，为君者，当以何者为重？是权柄，是仁德，还是……制衡之术？”
这个问题像一把尖刀，首刺要害！权柄？仁德？制衡？索尼问的不是书本上的大道理，而是赤裸裸的帝王心术！一个八岁的孩子，该如何回答才能既显得有潜力，又不至于锋芒太露，引起索尼的忌惮？
玄烨感到手心全是冷汗。他不能表现得像个只知圣贤书的书呆子，那样索尼会失望；更不能表现出对权术的过早热衷和深刻理解，那会显得妖异，让索尼警惕。他需要找到一个平衡点，一个符合“聪慧早熟”但又不失“赤子之心”的答案。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努力思考这个“深奥”的问题。然后，他抬起头，眼神带着孩童的清澈和一丝被问题难住的困惑，但语气却异常认真，像是在背书，又像是在阐述自己的理解：
“回先生，”他用的是敬称，
“先生教过，为君者当以天下苍生为念。《孟子》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孙儿觉得，权柄……是用来安定百姓，守护社稷的。仁德……是用来教化万民，使人心向善的。就像皇祖母常教导孙儿要仁慈宽厚。”
他顿了顿，仿佛在努力组织语言表达更深的想法，小眉头微微蹙起：“至于制衡……《论语》里说，‘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先生也讲过，君子团结众人但不结党营私，小人结党营私却无法团结众人。孙儿想……让索尼先生、鳌少保、苏克萨哈、遏必隆这些贤臣，都能各安其位，各尽其责，为国效力，不互相争斗排挤，这样……是不是就是好的‘制衡’？就像皇祖母总能让宫里的人都好好做事一样。”
他没有首接谈如何驾驭权臣，而是巧妙地引用了《论语》的“周而不比”，将其解释为让贤臣各司其职、团结协作。
这既表达了他对“仁政”（民本）的理解，又隐含了对“平衡”（各安其位）的朦胧认识，更重要的是，将这种“制衡”美化为一种理想的和谐状态（“不互相争斗排挤”），并用孝庄管理后宫作类比，显得天真又“懂事”。
索尼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深邃的目光在玄烨脸上停留了许久，仿佛在反复咀嚼他话中的每一个字，衡量其中的真心与机巧。书房里静得只剩下更漏滴答的声音。
良久，索尼那布满皱纹的脸上，缓缓地、缓缓地绽开了一丝笑意。这笑意并非开怀，而是一种混合了赞许、惊讶、释然和更深层次算计的复杂表情。
他捋了捋雪白的长须，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皇上天资聪颖，悟性非凡，能由圣贤书中体悟治国之道，实乃大清之福。假以时日，明君可期！老臣……欣慰之至。”
他站起身，郑重地行了一礼：“老臣告退。”走到门口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两本看似普通的线装书，放在书案一角。
“皇上闲暇时，或可翻翻这两本闲书解闷，权作消遣。”说完，便躬身退了出去。
玄烨看着索尼离去的背影，又看看书案上那两本“闲书”——封面上赫然写着《帝鉴图说》和《贞观政要辑要》。这哪里是闲书？这是帝王学的教科书！是帝王驾驭群臣、治理天下的经验集萃！
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后背的里衣己被冷汗浸透。
他知道，他刚才在钢丝上跳了一场惊险的舞蹈。索尼这老狐狸，投出的石头，他算是勉强接住了，并且似乎……抛回了一块让对方还算满意的玉石。
一个“聪颖”、“悟性非凡”、“有望明君”的评价，以及这两本意义非凡的“闲书”，都标志着索尼对他的初步认可和一种隐晦的投资。
玄烨内心独白：老狐狸！句句都是坑啊！‘权柄’、‘制衡’……差点就掉进去了。“周而不比”……这个解释他应该能满意吧？既显得我懂点道理，又显得我不那么热衷权术。那两本书……《帝鉴图说》是张居正编给万历小皇帝看的帝王教科书！《贞观政要》更是讲唐太宗君臣之道的！索尼啊索尼，你这是要给我开帝王速成班？看来，你也觉得鳌拜太嚣张了？好，很好！只要你有这份心思，我们就有合作的基础。这步棋，走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