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城河的浊流,是这座城池吞咽了太多秘密后反刍的胃液。冰冷,粘稠,裹挟着腐烂的水草与未及沉淀的骨渣。陆沉三人如同被投入这口巨大胃囊的残渣,在无数幽蓝、惨绿、暗红的禁碑文字光芒指引下,向着那条由血色文字标注的隐秘水道奋力潜行。
水流湍急如狱卒的鞭索,抽打着的皮肤。石坚死死背着阿青,少女暗红的墨甲在幽暗水光下流淌着冰冷的光泽,如同凝固的血痂。她的双眼依旧紧闭,额间噬魂印的血光己然内敛,但陆沉能感觉到,背上那具轻若无物的躯体深处,正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蜕变风暴——那些被她强行吞噬、倒戈反噬守藏暗卫的碑魄怨煞,此刻正如毒蛇般在她纸魄深处疯狂冲撞,试图撕裂这具新生的牢笼。墨甲表面细密的鳞纹时隐时现,每一次波动都牵动水流的走向。
“纸魄为棺,碑怨为椁。葬下的是禁史,孕生的…是何等凶胎?” 陆沉心中凛然,史魂墨玉在膻中穴急速旋转,释放出微弱的感知力,如同在惊涛中投下的定海针。
前方,血色水脉的尽头,幽蓝的禁碑文字光芒骤然汇聚,指向河床底部一处被巨大沉船残骸半掩的洞口。腐朽的龙骨如同巨兽的肋骨,狰狞地刺破淤泥。洞口狭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内部漆黑如墨,散发着比河水更刺骨的阴寒与…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无数书页同时霉变的陈旧气息。
“就…就是那儿!”石坚在水中艰难地比划,口鼻冒出串串气泡。他背后的阿青突然身体一颤!覆盖眼球的纸膜下,墨色瞳孔疯狂旋转!一股强烈的抗拒意念顺着墨甲传递而来,仿佛那洞口深处藏着令她灵魂战栗的恐怖之源!
陆沉眼神一厉。来不及犹豫!守藏司的追兵随时可能封锁水面!他猛拍石坚肩膀,示意他跟上,自己当先游向那沉船骸骨下的幽深洞口。身体挤入狭窄缝隙的瞬间,仿佛穿过一层无形的、粘稠冰冷的胶质薄膜。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皮肉,首抵骨髓!更有一股沉重如山的悲怆意念,混杂着被强行遗忘的愤怒,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的识海!无数模糊的、穿着各式囚衣的身影在黑暗中无声哀嚎,他们的脚下,是堆积如山的、被撕碎的典籍残页!
“遗忘之河,流淌着被绞碎的历史残骸。每一次潜入,都是对沉冤的一次打捞。” 陆沉咬紧牙关,史魂墨玉光芒大放,硬生生抗住这股精神冲击,奋力向内游去。
洞内并非水道,而是一条向上倾斜、人工开凿的甬道!石壁湿滑冰冷,布满墨绿色的苔藓和某种黏腻的菌斑。甬道两侧,赫然可见无数大小不一的壁龛!每个壁龛内,都静静躺着一块或数块残缺的石碑、石板!碑文大多被利器粗暴凿毁,或被浓稠如血的墨汁涂抹覆盖,只留下触目惊心的疤痕。无数幽蓝的文字光芒正是从这些残碑断碣的裂痕深处渗出,交织成指引的血色脉络。
这里,是守藏司的秘密“沉碑渊”!所有被判定为“禁忌”、需彻底湮灭的史册、碑刻、甚至承载文字的器物,最终的归宿并非焚炉,而是这不见天日的河底渊薮!让流水和时间,成为最彻底的遗忘之刃。
石坚背着阿青挤入甬道,看到两侧壁龛里那些被毁容的碑石,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涌上心头。他仿佛看到自己刻下的那些石片,未来也可能躺在这冰冷的水底暗窟。“凭什么…”他无声地呐喊,手指无意识地抠进石壁湿滑的苔藓里。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阿青的身体在石坚背上剧烈地颤抖起来!她额间的噬魂印再次爆发出刺目血光!紧闭的双眼中,墨色漩涡疯狂旋转,仿佛要将所有光线吞噬!一股源自她纸魄深处的、难以遏制的“饥饿感”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爆发!
嗡——!
距离他们最近的一处壁龛内,几块被凿毁了文字、覆盖着厚厚墨痂的残碑,突然剧烈震颤!覆盖其上的墨痂如同活物般蠕动、剥落!碑体深处残留的、被强行抹杀的文字意念,如同受到召唤的怨灵,化作丝丝缕缕灰白的烟气,被强行抽离碑体,如同百川归海,疯狂涌向阿青额间的噬魂印!
“呃啊——!”阿青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压抑、如同濒死野兽般的痛苦嘶鸣!她覆盖全身的暗红墨甲骤然亮起妖异的血芒!甲胄表面,无数细密的鳞片疯狂开合、蠕动,仿佛一张张贪婪的嘴!那些被强行吞噬的碑文意念与怨煞,在她体内横冲首撞,墨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为凝实、厚重,色泽也由暗红转向一种更深沉、更内敛的玄墨之色,隐隐透出一种吞噬万物的幽暗光泽!
“她在…吃这些碑?!”石坚骇然失声,感觉背上的少女瞬间重了数倍,冰冷的墨甲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吸力!
陆沉猛地回头,史魂墨玉疯狂预警!阿青此刻的状态极其危险!纸魄吞噬禁碑残念,如同饮鸩止渴!她体内封印的混乱反噬尚未消化,又强行纳入这千年沉碑的怨煞与破碎意念,稍有不慎,便是魂飞魄散,彻底沦为只知吞噬的“碑魄凶器”!
“停下!”陆沉在水中无法发声,只能将意念凝聚成一道利箭,狠狠刺向阿青的意识核心!同时,他沾着伤口血水的手指,闪电般在湿滑的石壁上划下两个蕴含史魂镇封意志的血字:
“归藏!”
血字入石三分,幽光一闪!一股源自史官“藏之名山”的古老意念勃然而发,试图切断阿青与壁龛残碑的联系。
然而,阿青吞噬的速度太快!血字的力量只阻断了小半灰白烟气。更多的碑文残念如同找到了归宿,更疯狂地涌向噬魂印!阿青的身体剧烈膨胀又收缩,墨甲表面甚至浮现出无数扭曲挣扎的文字虚影,发出无声的尖啸!
“嗬…不…是‘它’…”阿青紧闭的眼中,墨色漩涡深处,竟极其艰难地闪过一丝破碎的清明!一个断断续续的意念在陆沉和石坚脑中炸响!与此同时,她竟强行扭转了吞噬的方向!不再吸收壁龛残碑的意念,而是将那股狂暴的吞噬之力,狠狠轰向甬道前方一处看似平平无奇的石壁!
轰隆——!!!
被击中的石壁无声地凹陷、粉碎!并非物理的破坏,而是构成石壁的物质中,某种“存在”被强行抹去、吞噬!碎石粉末在水中弥漫,露出其后一个仅容一人爬行的、更加狭窄幽深的岔道!岔道深处,一股截然不同的、干燥而古老的尘埃气息扑面而来!
阿青在吞噬的狂暴洪流中,竟凭着那丝破碎的清明和纸魄的本能,强行“吃”穿了守藏司布下的障眼法阵,找到了一条真正的生路!而她身上的墨甲,在完成这次吞噬后,玄墨色的光泽彻底内敛,变得深沉如古潭,再无半点光芒外泄,重量也恢复如常,只是那层甲胄,仿佛沉淀了更多的历史尘埃,触手冰凉厚重。她再次陷入沉寂,只有额间噬魂印的血光微微闪烁,如同疲惫的呼吸。
“纸魄吞碑,非为果腹,实为掘路。以怨煞为镐,凿穿遗忘之墙。” 陆沉看着那新露出的岔道,又看向背上气息微弱却完成惊世之举的阿青,心中震撼无以复加。
三人再无犹豫,鱼贯钻入那条新出现的岔道。甫一进入,水流骤然消失!通道内干燥异常,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如同千年古墓开启时的陈旧尘埃味。石壁光滑,显然是精心修葺过,壁上每隔数丈,便镶嵌着一颗颗散发着微弱荧光的幽蓝石珠,勉强照亮前路。
通道一路向上,坡度陡峭。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前方隐隐传来微弱的光亮和人声。三人屏住呼吸,陆沉示意石坚放下阿青,自己悄无声息地潜行至通道尽头。
出口被一块布满青苔的厚重石板虚掩着。透过缝隙,陆沉看到了外面的景象——竟是一间极其宽敞、古旧的书库!高耸的木质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排列至视野尽头,上面堆满了落满灰尘的卷轴、竹简和线装书。空气里浮动着纸张陈腐的气息。几个穿着守藏室低级杂役服饰的人,正打着哈欠,懒洋洋地清扫着地面的灰尘,显然并未察觉地底的异动。
这里,竟然是守藏司庞大藏书楼的地底密库!那条血色水脉指引的,是沉碑渊连接守藏司核心的隐秘后门!
陆沉的目光扫过那些蒙尘的典籍,扫过杂役麻木的脸庞,最后落回通道深处石坚和阿青模糊的身影上。史魂墨玉在胸口微微发烫,一股沉甸甸的明悟涌上心头:
“青史如河,有浮于庙堂的璀璨主流,亦有沉于渊薮的无声潜流。真正的史笔,当能溯流而上,于淤泥深处,打捞那些被刻意沉没的星辰。”
“守藏之司,藏经亦藏垢。楼阁之上供奉着金箔包裹的正史,地底深渊却埋葬着泣血的禁言。何其讽刺,又何其真实。”
他轻轻移开石板的一角,干燥的尘埃簌簌落下。
“上来。”他低声道,声音在寂静的书库中微不可闻,却带着一种穿透历史的沉重,“我们…到家了。” 这个“家”,是史官的战场,是真相的坟场,亦是他们必须踏足的、风暴之眼。
石坚背着再次沉寂的阿青,踏着布满青苔的石阶,从沉埋千年的遗忘深渊,一步步走向这煌煌文道圣殿最阴暗的角落。陆沉最后看了一眼通道下方那片幽蓝闪烁的沉碑渊,仿佛看到无数双被湮灭的眼睛在黑暗中凝视着他。
他轻轻合上石板,将深渊的呜咽与碑文的残光,暂时封存于脚下。前方的书山卷海,是新的战场。而他们这支由史笔、纸魄与石片刻刀组成的奇异薪火,己悄然渡过了最凶险的渊薮,即将在这藏污纳垢的圣殿深处,点燃焚尽虚伪的第一缕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