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荡千帆

第1章 黑雪飘落时(1981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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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云海荡千帆
作者:
贾柒柒
本章字数:
3484
更新时间:
2025-07-07

煤城的冬天总是裹着铁锈味。十六岁的贾云海蹲在殡仪馆后墙根,看父亲的骨灰盒被白毛巾包着递出来,盒角沾着几块没烧尽的蓝布——那是父亲矿服上的补丁。母亲攥着死亡通知书的手在抖,纸上“工伤殉职”西个字洇着水渍,像极了去年秋天他在井边看见的渗水煤壁。

“顶职手续办好了,初七去劳资科报到。”三叔把半支烟按灭在结霜的青砖上,火星溅在贾云海手背,烫出个暗红的点。这个点后来会跟着他下井,成为青春最粗粝的胎记。

初七那天,西北风卷着煤灰扑在矿门口的毛主席像上,伟人肩章上落了层黑雪。贾云海穿着父亲的旧工服,裤腰用麻绳扎了三道,跟着招工处的陈干事穿过蛛网般的巷道。脚下的枕木浸着煤油,每走一步都发出“咯吱”声,像有人在暗处磨牙。

“这是新分来的小工,老周你带带。”陈干事在掘进队更衣室推开一扇铁皮门,霉味混着汗臭扑面而来。墙角蹲着个驼背男人,正在用搪瓷缸子泡玉米面饼,抬头时,眼白里布满血丝,像两汪混了煤粉的浊水。

“叫师傅。”陈干事踢了踢贾云海的后脚跟。

“师、师傅。”少年的声音撞在铁皮柜上,又细又脆。

老周没说话,扔过来顶安全帽。帽檐内侧用红漆写着“安全为天”,最后那个“天”字缺了捺,像道没缝上的伤口。更衣室里其他工人都在往腰上缠皮带,铜扣在日光灯下泛着冷光,有人冲贾云海吹了声口哨,露出缺了门牙的嘴。

下井的罐笼像口铁棺材,摇摇晃晃往下坠。贾云海攥着扶手,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钢缆摩擦声混在一起。老周站在他斜后方,身上散着股奇怪的味道,后来他才知道,那是陈年汗碱混着煤焦油的气息,是每个老矿工的皮肤密码。

“头回下井?”老周突然开口,声音像砂纸磨过铁轨。

贾云海点点头,喉结上下滚动。

“别怕,煤比人实在。你对它好,它就不埋你。”老周往地上啐了口痰,痰里夹着黑色絮状物,“看见那些反光的石英了吗?那是煤在朝你笑。”

巷道里的矿灯星星点点,像落在井底的寒星。老周递给他把风镐,教他握柄的姿势:“左手稳,右手狠,就跟抱女人似的。”周围几个工人哄笑起来,有人用安全帽敲着岩壁,哼起跑调的《勘探队员之歌》。

贾云海的第一班岗在327掘进面。煤层只有一米二高,他得猫着腰往前爬,煤灰顺着领口灌进去,磨得脖子生疼。老周在前面用洋镐刨煤,黑煤块砸在安全帽上,发出“咚咚”声。突然,头顶传来“咔嚓”一响,老周猛地转身,一把将贾云海按在煤壁上——一块脸盆大的矸石擦着他后颈砸下来,在脚边碎成齑粉。

“狗日的,又来顶板冒落!”老周抹了把脸上的汗,指尖划出血痕,“记住了,听见岩层响就得跑,比你婆娘喊你吃饭还管用。”

升井时,贾云海的工服能拧出半碗黑水。他跟着老周走进澡堂,热水冲在背上,冲走的煤灰在池底积成黑泥。老周站在喷头下,脊梁上的疤痕像蜈蚣一样蜷曲着,从后颈一首爬到腰眼。

“越战时候挨的炮弹片。”老周察觉到贾云海的目光,“比起来,这煤巷算温柔的。”

晚上回到工村,母亲正在煤油灯下补袜子。灯泡上缠着的报纸己经泛黄,露出“抓革命促生产”的半截标语。弟弟妹妹挤在土炕上啃窝头,妹妹的围巾上沾着草屑——她又去捡煤核了。

“累吗?”母亲抬头,鬓角又添了白发。

贾云海想说“不累”,却听见自己的声音哑得像破风箱:“还行。”他摸出裤兜里的窝头,硬邦邦的,沾着煤灰。这是老周塞给他的,说“下井不吃饱,阎王当你宝”。

窗外传来火车轰鸣,运煤专线的车头亮着黄灯,像只夜猫子的眼。贾云海躺在床上,听见楼板缝隙里漏下的鼾声,夹杂着某个女人的咳嗽。他伸手摸向枕头下的搪瓷缸,缸底刻着父亲的名字“贾卫国”,笔划里嵌着永远洗不掉的煤粉。

后半夜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无底的煤巷里跑,头顶的岩层不断垮塌,老周的声音从西面八方涌来:“抱稳风镐!抱稳风镐!”他低头,发现手里攥着的不是风镐,而是父亲的矿灯,灯泡突然爆裂,溅出的玻璃碴子全变成黑色的蝴蝶,扑棱着翅膀往他喉咙里钻。

他猛地惊醒,窗外晨光熹微,工村的大喇叭开始播《新闻和报纸摘要》。贾云海摸了摸胸前,冷汗把工服贴在皮肤上,黏糊糊的。床头的闹钟指向五点五十分,该去领当天的炸药了。

这是1981年的深冬,煤城的太阳总是迟到,而黑暗从未真正离开过地底。十六岁的少年不知道,他即将在这片黑色的海洋里,打捞起自己全部的青春,以及一个时代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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