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稿
草上飞小镇的夜晚不喧哗,远山被雾气半掩,灯光一盏一盏亮起,就像记忆从沉底缓缓浮上。
非虚构档案室的第一间展室里,张嫂的蓝补丁棉袄被人小心地挂在灯下。那是她年轻时穿着干活的衣裳,左肩还残着一道褪色油渍,灯光洒下来,每一道针脚都清晰得近乎倔强。
林小满坐在门口,正翻着一本十几年前的账本。封皮掉了角,里面有她爷爷手写的家族账目,也有她自己稚嫩的拼音标注——“年zhong进zhang草药”、“艾草10斤,共2.3元”,字迹歪歪斜斜,却看得出那时她己经开始较真。
“你小时候就这么认真?”沈则行倚着门框,语气带笑。他一身便装,衣角还带着些烧烤的味儿,显然是从项目组聚餐顺道过来的。
“我小时候想当账房。”林小满没抬头,“后来想当纺织女工,再后来……想当裁缝。结果谁也没当上。”
“你现在是企业创始人。”
“那是别人叫的。我自己更像个记账的。”
沈则行走进来,扫了一眼那本泛黄账簿,眉眼一动:“这是你爷爷写的?”
“还有我写的。你看这一段,是我八岁时记的,数错了,张嫂还把我手心打红。”
她笑了笑,把那页翻过来。
“你还留着。”
“留着是因为我知道,它没什么用。但我不想它被忘记。”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灯光下,她的侧脸沉静得像一块老木头,打磨过,带纹理,却不锋利。
“我今天听魏副县长说了,文化补贴那条,他点头了。”他终于开口。
林小满合上账本,抬起眼:“嗯?”
“县里会拨款修老屋群,把它划入主文旅线,项目名:‘草上飞·原生织作区’。”
“好啊。”她点头,“但条件是张嫂得能自己讲,不能找人替讲。”
“你就不担心她讲得太土?”
“土才有人味。只要她讲自己的事,听的人自然会信。”
“你就是老一套。”沈则行叹口气。
“我就这老一套。”她毫不避讳。
窗外,风从缝隙灌进来,吹动架子上的旧布条。那是林小满缝制第一件抗菌纱布袍时留下的样衣,线头还悬着,像当初没剪干净的那一刀。
“你还记得你那第一件衣服怎么失败的吗?”沈则行问。
“我当时只顾着缝,忘了预留伸缩位。模特一穿,啪地一声,布就裂了。”
“然后你搞出了弹性棉纱调配技术。”
“那不是发明。我是被逼出来的。”
“你总是这样。凡事都得失败一次,才愿意改。”
“那你还喜欢跟我共事?”
“我没说喜欢。”他嘴角轻挑,“只是……别人没你那么倔。”
林小满没回应,只轻声一笑,翻了翻记事本的最后一页,叠着一封泛黄的信。
“这是你写的?”沈则行认出那字迹。
“你第一次拒绝‘城市共享项目’时写给我的。说小镇注定只是样板,几年后就烂尾。”
“……你居然留着?”
“我一首留着。”她低头,“我不怪你。但我想证明你错了。”
空气一时间有些沉。
门外有人敲门,是魏副县长秘书:“林总,明早九点,县里邀您参加土地评估专家会,邀请了小满集团和文旅团队参与规划建议。”
“知道了。”林小满点头,“沈总也会参加。”
沈则行回头看她:“我?”
“你不是主张用数据模型测算出让节奏?这次给你个舞台。”
“……你这人啊。”
“所以你才来这儿。”她起身,把账本收进柜子。
灯光亮到第二盏,照在门口那台老式缝纫机上。那是张嫂年轻时的陪嫁品,也是一代代传下来的物什。
林小满看着它,忽然说:
“沈则行,你觉得未来的文化,到底是人写的,还是项目写的?”
“你要我说实话?”
“当然。”
“我觉得未来的大多数文化,都是写给汇报的。但你这里,像是写给家里的。”
“这就是我留下它的意义。”
灯光再往外延伸,照亮了走廊尽头的老仓库。那里将是档案室的下一间展厅,主题尚未命名。
但林小满心里己经有答案。
她要叫它:“未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