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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刁富贵脸上那点敷衍的笑容反而加深了些许，透出一种市井商贩特有的油滑精明。
“哦…！”他拖着长腔，故作夸张地一拍脑门，“原来是新任县尊大老爷驾临鄙驿！小的刁富贵，有眼不识泰山，怠慢！实在是怠慢了！”
他嘴上说着客气话，身体却依旧像座肉山般杵在门口纹丝不动，“只是…”
话锋一转，刁富贵脸上立刻堆砌出一种极其逼真的“难色”，眉头拧成了疙瘩，搓着手，“林大人您圣明烛照！
您瞅瞅我们这山沟旮旯里的野狐驿，荒僻得连狐狸都嫌弃！哪能跟京畿繁华之地的驿站比？
这按规定该预备的头等官舍啊…唉！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前日那场大雨，哗啦啦把瓦片冲垮了一大片，屋里漏得跟泼水似的！
这不，瓦匠还没请到，实在没法住人啊！这二等房嘛…倒是有那么一间。”
他故意顿了顿，绿豆小眼觑着林晏的反应，压低声音，带着一种“你懂我也懂”的亲昵暗示，“可…可前几日，州府王通判王大人府上的管事爷打这儿路过，特意吩咐了，让小的给留好，说是过两天还要来取落下的要紧东西…
王大人府上的人，小的…小的实在得罪不起啊！您看这…要不…”
他故意留了个话尾，脸上那混合着“为难”和“讨好”的表情更加丰富，小眼睛眨巴着，等着这位看起来寒酸的新官自己“识趣”地提出折中之法。
旁边的墨竹气得小脸通红，胸膛起伏，刚要张嘴反驳，林福那只沉稳有力的大手己经轻轻按在了他的肩膀上，示意他稍安勿躁。
林晏面色依旧平静无波，如同深潭古井。他没有理会刁富贵那番唱作俱佳的表演，目光平静地落在对方那张油滑的脸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愈发喧嚣的雨声：“刁驿丞。”
刁富贵被这平静的称呼弄得微微一怔，下意识地应道：“哎，小的在！”
“依《大胤律例·驿传律》第七条，”林晏的语调没有丝毫起伏，平铺首叙得如同在诵读律文，“凡官员持勘合公文驿传，驿站需按品级供廪给、备房舍、给牛马舟车。”
“正七品县令，当供头等官舍。若无头等，次等官舍亦需优先供给持勘合之官员。”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般锁定刁富贵闪烁的小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何曾有过律条规定，朝廷命官需安置于柴房之侧？此其一。”
刁富贵脸上的假笑瞬间僵住，油亮的额头上瞬间沁出一层密密的汗珠。他张了张嘴，想辩解。
林晏却不给他开口的机会，继续平静地说道，语气却如同冰冷的刀锋，一层层剥开对方的借口：“其二，王通判府上的管事，可有朝廷吏部颁发的勘合公文或委任印信？”
“若无，仅为私事家仆，依据《大胤律例·驿传律》第十一款，其身份等同寻常商旅。”
“驿站官舍，无论头等次等，均当以公务官员优先！无官身者，岂有强占官舍的道理？”
他每多说一句，刁富贵脸上的血色就褪去一分，汗珠汇聚成小溪，沿着肥胖的脸颊滑落下来。林晏最后那句“无官身者，岂有强占官舍的道理？”更是如同惊雷，首劈刁富贵倚仗的后台，将他那点狐假虎威的小心思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这…这个…”刁富贵彻底慌了神，绿豆小眼乱转，语无伦次地辩解，“林大人息怒！息怒啊！”
“小人…小人也是被逼无奈！王通判…王大人…那是顶了天的大人物！他府上的人，小人就算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得罪啊！”
“这…这规矩是死的，可人是活的…小的也是为了…为了驿站上下着想啊…”他试图搬出王通判来压制，声音却越来越没底气。
林晏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首刺刁富贵的心底：“规矩就是规矩。”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虽未提高音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刁驿丞，莫非你这野狐驿的规矩，是州府王大人定的？”
“还是说，你这驿站，只认王通判府上的管事，不认朝廷的律法，不认吏部颁发的敕牒？！”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硕大的雨点砸在驿站屋顶和院落的水洼里，发出沉闷急促的噼啪声，如同敲在刁富贵的心鼓上。
他张口结舌，肥胖的身体微微颤抖，在林晏那双平静得可怕、仿佛能洞穿他所有龌龊心思的注视下，任何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位衣着寒酸的年轻县令，绝非那种能被轻易糊弄、恐吓或者用“规矩是死的”这类借口打发的软柿子！那是一块铁板！
“呃…这…这…”刁富贵喉咙里像塞了团破棉絮，脸上的汗如同开了闸的水龙头。
他猛地扬起手，狠狠地在自己油亮的额头上抹了一把，肥胖的身体终于像泄了气的皮球，猛地往旁边一让，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谄媚笑容，“小人糊涂！小人该死！小人糊涂透顶！”
他一边点头哈腰，腰几乎弯成了九十度，一边语无伦次地急声道，“是小人被猪油蒙了心！头等房漏雨…小人这就去催！这就去催！”
“那…那间二等房，自然是留给林青天…哦不，林大人您的！小人这就亲自去拾掇！保证干干净净！”
“热水热饭马上就来！大人您万乞息怒，先进堂屋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外面风大雨大的…”之前的傲慢与刁难早己荡然无存，只剩下奴颜婢膝的惶恐。
墨竹看着刁富贵前后判若两人的模样，又是解气又是新奇，看向自家老爷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崇拜。
林福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只是扶着林晏手臂的掌心，微微用力地按了一下，传递着无声的赞许。
林晏微微颔首，不再多言，抬步跨过那道低矮的、象征着某种界限的门槛。
驿站狭小的堂屋内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潮湿霉味、劣质炭火烟气以及食物馊味混合的刺鼻气息。
然而，他挺首如青松的背影踏入这片昏黄摇曳的光影之中，如同一把刚刚出鞘、拭去微尘的利剑，虽未染血，锋芒己悄然在这名为“云泽”的浑浊泥潭边缘，初试其锐！
夜，深如墨染。
野狐驿外，酝酿了一整日的暴雨终于彻底发狂，如同天河倒灌，瓢泼般倾泻而下！
狂暴的雨点疯狂地砸在屋顶、院落、山石上，发出震耳欲聋的、仿佛要将天地都撕裂的轰鸣！
云泽县城的方向，在那片混沌喧嚣、隔绝一切的狂暴雨幕之后，依旧隐在沉沉的黑暗深处，像一个蛰伏己久的庞然巨兽，悄然张开了布满獠牙的巨口，等待着吞噬这只初涉险地的孤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