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令谢卿泽眼前一黑,顿时握不住缰绳,整个人朝前栽下马去!
他重重摔落在地,在路面的砂石上滚动,直到栽进躺在路边的沟底。
他躺在枯草中,全身的骨头都似碎了,口鼻一片血腥气。
然而摔伤再痛,也痛不过胸口的贯穿之痛。
他在剧痛中反应过来,不是有人偷袭,而是那诅咒般的锥心之痛不合时宜地发作了。
以前的发作,他都能清醒地挨过去。但这次伴随着坠马,实在撑不住,他大概昏迷了一阵。
醒来时,睁眼看到上方草叶间几粒星子。胸口的锥痛已经过去。稍动了动,落马时的摔伤之痛袭来,似要将他碾碎。
他差点又昏过去,只能躺着缓了一缓。
马儿没有弃他而去,也跑下沟来,站在他身边。这是一匹皮毛漆黑油亮的骏马,不安地踏着蹄。虽是驿馆里萍水相逢的马儿,倒也有情有义。
谢卿泽艰难地坐起来,挪近一块大石倚着,抬手从马背上取下水袋,喝了几口,干涸的嗓子终于能出声了。
他拍了拍马儿凑过来的脑门,说:“等一会儿……我得歇一会儿再走。”
他觉得有点头晕,以为摔到脑袋了。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可能是饿的。
这一途中间也曾停下休息,但胸腹间似灼着一团火,没有胃口,没吃多少东西。
幸好带着吃的……他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发现里面的栗仁在他翻滚期间,被压碎了两个。
他清楚记得,纸包里原有十颗栗仁,从京城到潭县的路上,他吃掉了几颗,数了数剩下的。越吃越少了——他有些懊恼地想。
马儿凑了过来。
他把纸包往怀里一藏,不客气地把马脸推开,说:“这是我的,你去吃草!”
马儿觉得白对这人有情有义了,打了个响鼻,忿忿地到一边吃草去了。
“没有几颗了……”他捂着纸包,怅然地说。
发了一阵愣,忽记起什么,从袖袋里小心地摸出一块柔软的海棠色残袖。它像一弯轻柔的月光搭在他手心。
“没关系。我还有这个。”他垂眸,轻声地对自已说。
他揣起残袖,慢慢站了起来,挽住马缰,对马儿说:“咱们得上路了。”
他翻身上马,拍了一下马儿乌黑的马鬃。
“来吧,让我看看你能跑多快。”
马儿轻嘶扬蹄,风驰电掣投入苍茫星野。
清晨时,启安城上空仍未放晴,天色与积雪互相映着,冷得发青。
安棠依然休沐,便在听心馆坐馆营业。生意照旧冷清,她坐在竹屏门后,指点佑宁弹奏琴曲。
门口海贝风铃被人拨得哗啦一响,隔着竹屏印出人影。
高门大嗓的声音传来:“人在不在?”
安棠示意了一下,佑宁赶忙起身,说了一声“来了”,拉开竹屏门迎了出去。
一名穿绸缎短袍的小厮模样的人,负手挺胸,正在外间东张西望,见佑宁来,不耐烦地喝斥:“连个迎客的人都没有,你们怎么做生意的?”
佑宁连忙福身:“多有怠慢,客人是要诊心吗?里面有请。”
小厮赶忙“嘘”了一下:“咋呼什么?这种事岂能声张?若传扬出去,我家主子拿你试问!”
佑宁眉头直抽。心道,张扬的不是你吗?
不过,听心馆要把最大的耐心给客户。她脸上保持着微笑,压低声音,主动给他抬了职务:“那请问这位小管家,是你要诊心,还是你家主子要诊心?”
“自然是我家主子!”小厮环视屋内,“这里没有旁人吧?”
“除了我,只有安心师在。”
“那就好,我告诉你,我家主子进来之后,不许容任何人再进来!”
佑宁点头:“小管家请放心,这原就是听心馆的规矩。安心师给患者诊心时,我会守在外厅,不容任何人进入。”
“瞎说,什么患者?”小厮竖起眉,“我家主子就是来看看,怎么就成患者了?”
佑宁跟着师父和安棠诊心,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什么顾客没见过。来人再无礼,表面也不露出丝毫不悦,微笑道:“对不住,是我说错了。”
小厮傲慢地“哼”了一声:“在这等着,我去请我家主子下车。你给我记着,不许询问我主子的身份姓名!”
小厮一出门,佑宁就冲他的背影做个鬼脸,方才积在心里的成筐脏话小声地倒出几句。
竹屏门后传来安棠稍稍严厉的声音:“佑宁!身为诊心师,要面对的患者千形百态,你如此沉不住气,何时能出师?”
佑宁吐了吐舌头,对着竹屏说:“师姐,我错了。”
安棠缓了声音:“不仅要沉住气,更要学着从内心接受人的性格的多种多样,只要不触及底线,就要竭力地接受他,谅解他。”
“多谢师姐指教,佑宁知道了。”一论及职业,佑宁就无比地乖巧。
说话间,门口海贝哗啦一响,小厮领着一人进来了。那人披一件斗篷,兜帽遮脸,从头至脚裹得严严实实。
心病患者往往讳疾忌医,佑宁不以为异,福了福身:“安心师已在恭候,客人里面请。”
说着拉开移门,将那人请了进去。
佑宁为客人奉上清茶,旋即退了出去,请小厮在外间的扶手椅上落座,也奉上茶水招待。
内间,沉乌香的香气轻淡,侧窗的横条竹帘把映入的光切成细线,显得格外柔和。
安棠看着对面一袭暗影似的人。起身福身行礼:“在下安心师,客人请坐。”
她示意了一下桌案对面的藤椅。
来人没有坐下,只是缓缓摘下兜帽,露出一张中年男子的脸,下颌蓄着短须,眼神带着钩子似的尖锐。
他打量着安棠:“你便是会驱邪的安心师?”
安棠微笑道:“那都是以讹传讹,诊心术并非驱邪术。”
男子审视的目光始终徘徊在安棠脸上:“我近日遇上一点邪诡之事,特来问你。若你不会驱邪,那便算了。”
“心病与邪气,有时候的确难以区分。既然来了,您不如聊一聊再走。一个时辰只收十两诊金。”
“钱不是问题!”
男子一撩斗篷,落座藤椅时,露出里面的锦袍,腰带上挂着几个红缎黄缎的护身符。
他在藤椅上坐得颇有气势,一副当官的派头,用苛刻的眼神盯着她,问:“你可能给我保密?”
安棠给他添茶:“替客人保密,是诊心师的准则。”
“那便好。你若敢泄露出去……”男子恶狠狠地说,“我会让你在启安城待不下去!”
天道好轮回,这才一会儿功夫,安棠就体验到了方才佑宁的感受。
安棠保持着职业诊心师的得体微笑:“客人尽管放心。”
她抬起手,将桌边山水盆景中小水车的木轮“咔”地转了一圈,一松手,小水车立刻缓缓启动,木轮之间的棘轮契合,整套水车跟着动起来,下方“湖泊”的水一轮接一轮,被运上奇石“峰顶”,变成小小的瀑布倾流下来。
屋里响起潺潺水声。
男子精神紧绷,浑身上下透着不安,对安棠的动作极为敏感,问:“你动那玩意做什么?”
安棠解释道:“此物其实是个特殊的计时滴漏,木轮拧动一圈,水车恰好能运行一个时辰。再者,这水声能遮掩我们的对话声。”
男子稍抬声音,试着唤了一声:“刘福?”
是唤外面的小厮。外厅的小厮果然没有回应。
男子微露赞赏之色:“倒多的是奇技淫巧。”
夸赞之辞也让人这么不愉快呢。
安棠笑意温和:“客人有何烦恼,可以道来了。”
男子犹豫半晌,终于下定决心。他微前倾身,指着自已的耳朵,悄声说:“我半夜里,老是听到一种声音。”
“什么声音?”
男子未答,只伸出手,手心里跌落一枚铜钱。
丁当……滴噜噜。
铜钱在地上滚了一阵,才转动着躺平在青砖地上。
男子说:“呐,就是这个声音。”
安棠的身形早已僵住。这是多少年来,响在她噩梦里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