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卿泽听到脚边传来怯怯的声音:“大人……东西掉了。”
他低头一看,冬小青手中捧着一块绿色布片,是彭有年手中的那块,无意中从袖袋掉出来了。
谢卿泽接过布片,脑中稍稍冷静了一分。忽然想到什么。按两具尸体手中布片的预示,似乎陶梁的复仇顺序是:焦升——彭有年——冯奎。
但是……
谢卿泽喃喃道:“不对啊。陶梁在潭县杀了焦升,又跑去启安城杀彭有年,难道,打算再回到潭县杀冯奎么?怎会绕这千里迢迢的远路?”
他微微摇头:“陶梁要是想杀冯奎,早就安排在第二名了。”他缓缓道,“陶梁一开始就没打算杀冯奎!”
谢卿泽猛地伸手,把冬小青拎了起来,问:“冯县令那件打补丁的官袍,原本就是他的吗?”
冬小青想了想说:“不是。太爷自已有崭新的官袍。但他特意从库里翻出破官袍打上补丁,每每上头来人,都换下新的,穿上旧的,给上官们看……”
谢卿泽瞳中猛缩:“所以那件旧官袍的主人是……”
“是上任县令任攀的,他走时弃置在库里的。”
“任攀!陶梁的下一个目标不是冯县令,是任攀!”他松开冬小青的手臂,恍然大悟。
“是吗?”冬小青脸上掠过一丝欣喜,“我就说,太爷虽然做过许多昧良心的事,但平时对我们还蛮好的,阿七哥不会对他那么狠!”
冬小青爬了起来:“我去告诉太爷,让他不要怕了!”
他跪得腿麻,一迈腿连跌几个跟头,也不嫌疼,跌跌撞撞跑到屋子前。见两名衙差守在门口,屋门紧闭。
衙差见他过来,指了指门说:“冯县令在里头哭泣,许是害臊,非要把门闭上。”
冬小青“噢”了一声,上前敲了敲门,说:“太爷,你莫要哭了。谢大人说,阿七哥不是会杀你!”
门里一片寂静,没有回应。
冬小青试着推了推门,发现从里面闩住了。他心中升起莫名恐慌,用力拍门:“太爷?”
这边的动静引起谢卿泽的注意。他转头看来,发现屋子的破窗上一丝灯光也没透出。
他心中微沉,大步上前,道:“让开。”
冬小青闪到一边,谢卿泽一脚把门踹开。
门口衙差手中执着火把,火光映进屋内。那悬在半空的枯尸一侧,紧挨着一个人,是冯县令。
他的头颈套的红色绳环里,手脚下垂着,绿色官袍还在微微晃荡。
冬小青跪摔在地,惊叫道:“太爷!”
谢卿泽急忙令两名衙差上前,将冯县令弄下来,平放在地。谢卿泽试了试他的鼻息,摇了摇头。
冬小青呆怔地问:“谢大人,您不是说,阿七哥不会杀太爷吗?”
谢卿泽检查着冯县令颈部,很快作出判断:“索痕仅一道,在耳后分八字不相交。不是他杀,冯县令是自缢身亡。”
他抬头看了看焦升的枯尸,那颗枯瘪的头颅比之前更加耷拉,几乎要折断。原本套在它颈椎骨上的红环在一边空空地晃。
冯县令正是取下枯尸颈上的绳环,踩着旁边的方桌,吊死了自已。
他自缢之时,是恐惧更多,还是愧疚更多,无从得知了。
冬小青脚软得站不起来,爬到冯县令身边,忍不住哭出声来。
谢卿泽看着他不断坠落的泪珠。忽然伸指到他脸下方,接了一滴在指尖,慢慢捻了一下。
冬小青感觉到他在审视自已,仿佛被刺到,用袖子抹了一下泪,说:
“太爷与焦升等人为伍,我是记恨他。可是,后来我到县衙谋差,是太爷帮我说话,我才谋得差事。后来我当上捕快,也是太爷提拔的我。”
他抽噎一下,“我记恨太爷,也感激他,他死了,我为他哭一下,也并不……也并不对不住我阿娘吧……”
谢卿泽捻着指尖的湿意,叹了口气,说:“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我只是……很羡慕你,能如此痛快地哭泣。”
他站起身,道:“好好陪陪你家太爷吧。”
他返身出屋,来到后院。
后院点着许多火把,照着一只只掘出的坛子,坛盖打开着,里面隐约可见白骨空洞的眼眶,透过坛口望着深蓝的天空。
沐川上前汇报了一番情况。谢卿泽点点头,道:“冯县令死了。”
沐川尚不知情,大吃一惊:“什么?”
谢卿泽又道:“带来的人我全部留给你,潭县县衙的一切事务,以及此案后续事宜,你全部接手。我需立刻回京,等这边一切处理稳妥,你再回去。”
“等等,大人,您怎能……”
沐川话音未落,谢卿泽已然走远。
沐川的一只手徒然地悬在半空,把后半句弱弱地说完:“……丢下我一走了之?”
谢卿泽大步走出客栈大门,翻身上马。
冬小青忽然追了出来。
“提刑大人!”冬小青喘着气说,“有件事我忘了说!”
谢卿泽在马背上问:“什么事?”
“阿七哥还有个徒弟,名叫张蒲,他离开时,张蒲也不见了……”
“徒弟?”谢卿泽勒着缰绳,“这个张蒲跟着他学什么?”
冬小青摇了摇头:“张蒲来县衙给阿七哥送过几次饭,我偶然听张蒲提过,说他在跟着阿七哥学手艺。至于学的什么,他好像不太愿意说,我就没问。”
“你与张蒲很熟?”
“不熟,他不大来县衙。我只知道,他是县里曾经的富户,张员外的儿子。”
谢卿泽的马踏着蹄,已迫不及待地想奔跑。谢卿泽轻勒着缰,问:“'曾经'是何意?”
冬小青叹口气:“张员外家曾有一幅家传的名家字画,被任县令看上了,使了下作手段弄到了手。张员外气得一病不起,就那么没了,从此家道中落……”
谢卿泽微微眯眼:“所以,张蒲也与任攀有仇。张蒲相貌如何?”
冬小青比了比自已:“比我高一点,人很机灵……”
谢卿泽瞳中闪过刀锋似的幽暗的光:“是那个卖炭的年轻人。”
冬小青愣怔道:“什么卖炭……”
谢卿泽已策马而去。
马蹄踏碎晨曦,中途在驿馆换过一次马,又踏碎夕照,直到夜幕似一袭黑布遮下。前路暗黑,望不见尽头,启安城遥不可见。
谢卿泽在奔驰中心绪纷乱。
不知陶梁会不会是骷髅偃师,不知他故意打乱杀戮顺序,是不是有意引他离开京城。
当安棠毫无意识地与假程秋、真陶梁狭路相逢,会面临何等叵测的险境——
突然有剧痛贯穿了谢卿泽,一瞬间他以为有人从背后偷袭,用利箭射穿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