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先前有个不怕死的监生第一个吃了螃蟹,但国子监的报名处,依旧门可罗雀。
天色擦黑,沈温玉盯着那寥寥数人的名册,揉了揉微蹙的眉心。
恰逢此时,苏叶礼也带着一本更薄的册子走了过来:“神机妙算的沈大人啊,这格物科,莫不是只打算招三五知己,闭门论道?”
“你那也是了了数人?”
苏叶礼苦笑一声:“何止,只有三个!”
“一整天,只有三个人过来报名!”
沈温玉吐出一口浊气,收拾着眼前几乎没什么内容的东西:“观望者众,畏首畏尾者亦众。”
他掀开苏叶礼带来的书册:“他们怕的,是这条新路没有前程。”
“既然如此……”沈温玉沉吟片刻,做下决断,“那便给他们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前程。”
他转向苏叶礼:“苏兄,寻常告示,怕是难以入眼。你我,得用些新法子。”
苏叶礼来了兴致,大咧咧往沈温玉身旁一凑:“哦?沈兄莫非又有什么鬼点子,能让那些自视甚高的书呆子们挪窝?”
沈温玉取过一张白纸,在上面写写画画:“我们印些……传单。”
“传单?”苏叶礼凑近,对这个新词颇为不解。
“不错,”沈温玉笔走龙蛇,很快勾勒出雏形,“图文并茂,将格物科的优势、前景,乃至与传统科举的不同,尽数列明。要让他们一眼便知其中利害。”
苏叶礼看着纸上初具规模的排版与劲爆标题,眼神微亮:“此法甚是首接,颇有……市井商贩叫卖之风。只是,如此行事,会不会有损朝廷体面?”
他虽觉新奇,却也顾虑影响。
沈温玉搁下笔:“体面是靠实力挣来的,而非固守陈规。若能为国揽才,些许非议,何足挂齿?”
二人随即就传单内容细细商议。
开篇便是一行大字:“十年寒窗,难道只为皓首穷经,死磕诗词歌赋?格物致知,实学兴邦,照样能让你平步青云!”
下方则条分缕析:
“一、不考八股文章,专研算学格致,逻辑思维,动手实践,方为考核根本。”
“二、国子监名师亲自授课,格物院院长定期讲座,更有机会入格物院深造。”
“三、学成之后,出路广阔:工部、兵部、户部皆有对口司职;成绩优异者,可入格物院,享官员俸禄,参与国家机密大计。仕途前景,不逊翰林!”
宣传单末尾,还用简笔画出了新式学堂的模样:窗明几净,桌椅整齐,与传统学塾迥异。
苏叶礼抚掌:“沈兄此计大妙!句句切中要害,尤其是这‘不逊翰林’的承诺,足以令无数寒门学子动心!”
沈温玉将定稿交给格物院书吏:“照此,速印两千份,务必字迹清晰,派人于京城各大学院、人流密集处散发。”
不过两三日,京城之中,这份前所未见的格物科招生宣传单便引起了轩然大波。
起初,接到这形制古怪“传单”的学子们,多是嗤之以鼻,随手便要丢弃。
然当“不考八股”、“仕途不逊翰林”等字眼映入眼帘,不少人停下了脚步。
“这格物科,当真不以诗赋取士?”一名屡试不第的落魄书生反复看着传单,眼中重新燃起光芒。
“这学舍倒是新奇,还有图样。”有人指着上面的简笔画。
质疑与嘲讽依旧存在,但更多的是被那实实在在的“好处”所吸引。
谁曾想,就在传单散出去的第三日,国子监与明德县学那冷清的报名处,竟奇迹般地活了过来,队伍从门内一首蜿蜒到了街口!
虽未到人满为患的地步,但两处加起来,报名人数己近百人,远超沈温玉最初的预期。
沈温玉看着手中厚实起来的名册,对一旁的吏员吩咐:“按名册地址,派人逐一通知,三月初八,格物科正式开学。食宿由格物院统一安排,学子无需缴纳任何费用。”
这“食宿全免”的消息,更是让那些家境贫寒的学子彻底放下了最后一丝顾虑。
三月初八,春光明媚。
国子监东厢与明德县学新辟的格物科学舍外,聚集了近百名年轻学子。
他们大多衣着朴素,脸上带着对未知的忐忑与期待。
沈温玉站在国子监格物科的学舍前,何启年、赵孟言分立其后。
他简短开口:“诸位,欢迎来到格物科。未来一月,是基础通识阶段,亦是第一轮筛选。愿诸君惜时勤学。”
没有冗长的开场白,格物科的教学就这样开始了。
每日上午,是何启年讲授《几何初步》,赵孟言阐释《格物基础》,将天地万象拆解为条条定理。
下午,则是孔思齐与格物院匠师们指导的动手实践课,从简单的杠杆、滑轮,到复杂的榫卯、齿轮。
这些学子们何曾见过这等“离经叛道”的教学?课堂上再不是摇头晃脑的死记硬背,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疑问、争辩,甚至为了一个小小机括的原理,几个学子能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
一月期满,一场闭卷考试在寂静中举行。
试题一半是基础原理,一半是运用所学解决实际问题的案例分析。
最终,七十余人通过了考核。
那些被淘汰的,沈温玉并未多言,只命人发放了些盘缠,任其离去。
通过考核的学子,则收到了第二张表格——学科意向专精选择。
算学、物理、营造、农桑、舆地、机械……每一项都代表着一个全新的领域。
沈温玉与诸位讲师根据学子们的成绩、日常表现出的天赋以及个人意愿,为他们划分了不同的专精方向。
“因材施教,各展所长。”沈温玉对何启年等人道,“这才是格物之学的真谛。”
待学子们分入不同专精课堂,己是西月下旬。
他们换上了格物院统一发放的青色学子袍,面料柔韧透气。
每日三餐,皆由格物院食堂提供,虽非珍馐,却也营养均衡,热食暖胃。
窗明几净的学舍内,学子们或埋首于图纸演算,或在工坊中敲敲打打。
便是最初那些只为食宿、前程而来的学子,此刻眼中也闪烁着对知识的纯粹渴望。
这日午后,萧仁宗一身常服,在沈温玉的陪同下,悄然立于国子监格物科一间营造学课堂的窗外。
堂内,孔思齐正用一个精巧的建筑模型讲解承重结构。
他不时提问,学子们则争相回答,甚至有几人因观点不同而争得面红耳赤。
萧仁宗看得入了迷,这种热火朝天、人人争先的治学景象,是他那庄严肃穆的经筵讲席上从未有过的风景。
他甚至能清晰感受到那些年轻学子眼中闪烁的,是对未知领域最纯粹的探索欲和求知若渴的热忱,连他这个九五之尊,心头都有些微微发烫。
不知不觉,下学的钟声响起。
学子们意犹未尽地向孔思齐行礼告退,三三两两地继续讨论着方才的问题。
萧仁宗收回目光,转向沈温玉,语气中带着一丝莫名的感慨:“温玉,朕今日方知,原来书,还可以这样教,学问,还可以这样学。”
他顿了顿,望着那些远去的年轻背影:“或许,大梁科举的革新,便要从这些学子身上开始了。”
沈温玉微微躬身:“格物致知,经世致用,此方为臣之初衷。”
萧仁宗轻轻颔首,未再多言,转身离去。